34：谁不想上岸呢？
张楚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房间里空荡荡的，他打着晃爬起来，摸到床头放着的一杯水。水还是温着的。这让他眉头一皱。他知道平日里，小青送他回家后，都会给他床头倒一杯水。但她倒完水就离开了，因此第二天醒来，水一定凉了。如果水还温着，就说明小青刚走没多久。
她留下来过夜了？
两人在沙发上拥抱的记忆突然像碎片一样撞进了张楚的脑海中。
“坏了坏了坏了……”
张楚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掀开被子，内裤还穿在身上。他确定不了。他没法确定。他摸过手机，打开和小青的对话框，输入了几个字，但又删了。犹豫了片刻，他打过去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呢？”
电话另一头的小青语气平静：“红山6979，给我妹妹买双鞋。”
“你在那儿等我。”
张楚迅速地冲进厕所，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他掀开浴帘，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一支开盖的口红。他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小青就是涂了这个口红，亲了他。
自责和懊恼的情绪几乎是顷刻间淹没了张楚。他就算再没有道德底线，也是有人性的。他第一次见到小青时，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张楚把多余的口红旋回了管内，盖好盖子，放进了口袋里。他驱车前往红山6979商场的路上，先去了一趟银行。等他取了一袋子钱走出来时，发现银行附件有一家药房。他在药房门口徘徊了片刻，最终决定走进去，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
他早上翻过垃圾桶了，没找到避孕套。
张楚在商场的一家奶茶店里找到了小青和小白姐妹。小白的脚上已经穿上了崭新的板鞋，看款式应该是中庭打折大卖场买的断码货。小白坐在塑料椅上，高兴地抬起双脚，问张楚：“楚哥，好看吗？我姐给我买的。”
在过去的几年里，小白几乎被小青养成了一个“正常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六点，姐姐下班到家，送她去社区活动中心，那里有针对残疾人就业的免费培训课，大多是培训他们组装简单的电子元件。深圳的电子厂非常多，这给大部分残疾人提供了极佳的工作机会。这种培训课是她们在梅溪村永远都接触不到的。妹妹有了很大提高，如果不说话，只是趴在桌上做工的话，她几乎和一个正常的二十几岁女青年一样了。去上课的路上，两姐妹会在城中村吃四块钱一碟的斋肠粉。妹妹上课的时候，小青就躺在出租屋里补觉，等到下午四点，她再接小白回家，到菜场买些蔬菜水果，指导妹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餐后，她要在六点钟准时到达Shake House，换上员工制服，开始她的夜场服务员工作。
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小青人生中平静而美好的日子。如果，这样的日子里能加入张楚，那小青几乎能和自己悲惨的童年与恶毒的原生家庭和解了。
张楚看着小青将一杯奶茶放在了他面前。他不喝奶茶，也没有心思喝。他指着街对面的宠物店，对小白说：“妹子，你看，宠物店在遛狗呢。你不是最喜欢小狗了？还不去看看？”
张楚哄着小白离开了奶茶店。随后，他将小青落在洗手台上的口红拿了出来。
“楚哥，我……”
张楚打断了小青：“我先说。”
小青攥住了口红，紧张地低下了头。
“我向你道歉。昨天晚上全是我的错。我喝多了，我真该死。你听我说，你还年轻，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张楚几乎是着急忙慌地掏出了那沓现金。他取了两万五。他知道这笔钱买不了一个喜欢她的女孩的青春，但这是他手头能拿出的最大的歉意。他将装着两万五的白信封推到小青手边，又几乎是怯怯地将那盒避孕药放在了信封上面。
“我不要你的钱！”小青“腾”地站了起来，“楚哥，我喜欢你。我想跟你一起生活。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不嫌弃我有个弱智妹妹的人。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你不用报答我！”张楚紧张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刚才小青的动作太大，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他拉过小青的手，让她坐下。等她呼吸平复了。张楚才说：“你没有欠我什么。当初是公司借你的看病钱，你第二年就还完了。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每次喝多了都是你送我回去。就算叫代驾，这些年都该花了几千块钱了。”
“可是你……你很照顾我啊。”小青不敢相信，她以为她在张楚心中和别人不一样。
“公司里哪个大姑娘小伙子我不照顾啊？昨天晚上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我要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咱们今天都聊开。”
“你就没有哪怕一天，想过、考虑过，和我结婚吗？”
稚嫩的女孩说出“结婚”两个字时，张楚愣住了。他甚至有点想笑。“结婚”，这么重的词，怎么能被她如此轻飘飘地说出口呢？
“你觉得我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结婚呢？”张楚反问。他们都心知肚明，赵保青的好朋友阿玲“上岸”了。这是整个Shake House里人人羡艳的事情。那张楚呢？他虽然是个非常要面子的男人，但不代表他对阿玲的选择嗤之以鼻。
张楚的问题让赵保青沉默了。
“你不是阿玲那种人。”
“阿玲是哪种人？那你呢？你是不是那种人？你现在不是，你保证以后不是吗？如果你不想回潮州，你觉得你能靠什么留在深圳？”
张楚的措辞严厉，但语气却没有半点不耐烦。他更像是哥哥教导妹妹，告诉她，这个城市最现实的生存法则。
“你跟那个蔡姐有什么好的？她就是个老色痞！”赵保青气不过。这个蔡姐倒也是“痴情”，这么些年来，一直往Shake House跑，就算生意再差，她都心甘情愿帮张楚冲业绩。
“Shake House的客人这么多，一晚上花个几十万的也不少。可他们来来去去，都不长久。暴发户一般不会一直有钱。但蔡小姐来Shake House这么多年了，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呢？”
“可是你昨天过生日，她都不来！”赵保青还是不死心。就算蔡姐钱多，可那些钱能给张楚吗？她虽然一个月只有几千块的工资，但只要张楚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他。
“蔡姐昨天在澳门。实在赶不回来了。”
“那她连生日礼物都没送。”我还送了你一条亲手织的围巾呢！赵保青的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地迸发出来了。她倒是要给“一头热”的张楚浇一盆冷水。
然而，她不曾想，这盆冷水最后“浇”在了自己头上。
“昨天那部缤果手机，就是她送的。”
赵保青哑口无言。
“她跟我很严肃地谈过一次。她想让我搬到她在珠海的家。”
赵保青大致听说过，蔡姐是做生鲜外贸生意的，简单来说就是把广东的蔬菜水果卖到澳门去。她大部分时候住在珠海，那边离澳门更近。但她也有香港合作的超市，因此也时常跑深圳出差。蔡姐的丈夫和她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夫妻俩基本上各玩各的，但生意是绑定在一起的。
“你还记得去年蔡姐过生日，我去了一趟珠海吧？”
赵保青当然记得。那次回来，莫名其妙的，张楚把烟戒了。
“我见了她儿子。挺可爱的。小孩也挺喜欢我。她跟我说，她想找个人照顾照顾她和孩子。说我做饭挺好吃的。”
是为了日后跟孩子相处，他才把烟戒了吗？赵保青之前也跟他说过几次，劝他戒烟。但他只是笑笑，摆摆手。原来，一个男人不会为了感情改变自己，但可以为了钱改变自己。
“我做到下个月就准备去珠海了。虽然不是深圳，但也比我东北老家富裕多了。”张楚说着说着，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反正都是上班，在哪上不一样呢？谁不想上岸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赵保青知道自己“没戏了”。但她终归和大部分女孩不一样，她竟然不感到失恋的悲伤，而是觉得愤慨，凭什么有钱的不是她？她甚至对张楚的决定产生了浓烈的怀疑。他一定过不上什么好日子。蔡姐那种有钱又精明的女人，就算多喜欢他，肯定也不如喜欢钱那样喜欢他的。
“昨天晚上，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赵保青告诉张楚。几乎是下一秒，她看到张楚松了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我还以为我……我们说开了就好，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张楚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晚上我请你们姐俩吃饭吧。你们想吃什么？”
“不用了。”赵保青把桌子上的钱拿了过来，“你不是给我们零花钱了吗？我带妹妹去吃吧。”
张楚点点头，他抬腕看了眼表。也到了要去Shake House上班的时间了。
“你今天带薪休假吧。我批准了。”张楚站起身，“阿青，我和蔡姐的事，你先不要和公司的人说。还有……就算我去了珠海。你记得，我就是你哥。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任何事情，就找哥帮你。”
赵保青对张楚挤出一个微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熙攘的商场里。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张楚留下的钱物，又看了看对面正在和宠物店的狗狗们玩耍的妹妹。她拆开了紧急避孕药的纸盒，从锡箔纸里抠出来了那粒小药丸，顺着奶茶喝下去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赵保青不再喜欢喝奶茶了。这个她刚来深圳时根本不舍得买的饮品，如今成为了她成长道路上的“过去时”。
赵保青收好了两万五千块钱，起身去宠物店接上了妹妹。
“姐，你也喜欢楚哥的手机吗？”小白拉住了闷头走路的姐姐，她指着红山商场的缤果手机专卖店，上面的巨幅缤果手机广告看起来光鲜亮丽。小白信誓旦旦地向赵保青保证：“姐，我以后挣钱了，就给你买这个！一模一样的！”
张楚离开Shake House的第二天，赵保青就提交了离职申请。她以为，如今的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深圳初来乍到的小女孩了。这么大的城市，总能有她的容身之处。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中更残酷，离开Shake House，没有学历、没有能背书的工作经验，甚至没有技能的她，除了和阿湘一样“进厂打工”，过那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她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了。几年的时间里，她换过不少工作，家政保洁、餐厅服务员、前台、快递分拣……工作一份比一份糟糕。
最后，她似乎选无可选地，回到了夜场。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了Shake House那群老同事对她的庇护，也没了张楚。
赵保青入职了一家新秀夜店，成为了酒水销售。说白了，就是陪喝赚提成的酒托。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