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问你，好笑吗？
妹妹是在半年后结婚的。婚礼，赵保青没有去。
自打那天王似娣带着黄伟杰来深圳“相亲”，赵保青就再也没和家里人联系过。她搬出了岗厦城中村的出租屋。她知道，她走了以后，奶奶就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出租屋还剩几个月的租期，奶奶说是要照顾妹妹，其实就是想方设法花掉赵保青留给妹妹存折里的钱，在深圳“享受一把”。赵保青拉黑了所有人的电话，甚至把几次三番打来劝她回梅溪村看看奶奶的阿湘也拉黑了。后来，她在网上看到一个词，专门形容她这样的孩子——“断亲”。
“断亲”，听起来决绝又孤独，但实际上这段日子是赵保青过得最舒坦的。她几乎是度过了一段“肆意妄为”的时光。在夜场，她想骂哪个咸猪手的客人就骂哪个，想跟哪个同事吵架就吵架。甚至，她跑到周家伟的补习机构，当着所有老师和家长的面，大闹了一场。周家伟报了警，她被治安拘留了24小时。但就算是要被拘留，她也别提有多得意了。她让周家伟第二次社会性死亡了！这下，不仅他的同事、客户都知道他当年的丑闻，就连他老婆都听说了。
“我赵保青一个光脚的，怕你们这群穿鞋的吗？”
她坐在龙华警局里，蓬头垢面，嘴角还挂着被周家伟掌掴出来的血污，几乎是放肆地大笑。
“好笑吗？”女警冷冷地看着她。
赵保青嘴角的笑意收了回去。她瞥了一眼办案记录，上面敲着女警的名字：万国明。
好像一个男人的名字。
“我问你，好笑吗？”万国明看着她。她的年纪似乎和赵保青差不多。只是个子更高些，警校的历练也让她显得比柔弱的广东女子更强壮。她的警帽尺寸不太合适，过大的帽檐遮住了连续加班熬夜的眼底的青黑。
赵保青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警察在未来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她只是觉得，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强大、威严。
“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工作不好？非要干夜场。干夜场也就算了，跑到别人单位闹得别人家破人亡。你觉得你这么做是积了德还是攒了福报了？”
“我的事你不懂。”赵保青垂下眼眸。
“就算你跟他有多大仇，多大怨，往后的日子还不是要过好自己的？”
或许是万国明的话点醒了赵保青。她终于开始思考，如果她不是赵保白的姐姐，那么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她被治安拘留的这24小时里，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来她有什么梦想。她曾经是想过上大学的。可上大学，学什么专业呢？毕业后干什么工作呢？这些长远的计划她是一次都没有为自己做过打算。她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妹妹驱赶着、被原生家庭碾压着，从十五六岁，一路蹉跎到二十多岁。
再过几年，她就要三十岁了。赵保青从小就听老人说，三十而立。三十怎么立？立在哪里？拿什么立？
赵保青陷入了混沌。但这24小时的思考，她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夜场的工作。
万国明送她离开警局后，赵保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掉了工作。她手头还有万把块钱的存款。她拿着这笔钱在深圳糊里糊涂地过了几个月，买了几件她以前舍不得买的衣服，看了几场她其实也没看太懂的电影，吃了几顿以前只隔着玻璃窗看过的“漂亮饭”。然后，她兜里的钱已经不多了。
虽然再次一穷二白，可这几个月的“消费”，让赵保青觉得她把自己“重新养了一遍”。她像呵护一个备受宠爱的独女一样对待自己，让自己的感官得到了满足。她甚至觉得自己变得更自信了。以前村口喜欢算命的老先生常说，身弱补印。越是身弱的女子，就越不能在底层当牛做马，要学会用周围美好的事物滋养自己。原先她在深圳总觉得是这个城市在吸自己的血，但当她开始消费这座城市时，却感受到城市对她的反哺。原来，深圳可以这么滋润。
赵保青想，虽然她没有什么远大的人生理想，可能够在深圳过过这种小康家庭的日子，或许也是非常好的选择。这一刻，她理解了张楚和阿玲，她也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渴望：我想上岸。
“上岸”最好的选择肯定不是夜店，像阿玲和张楚那种幸运儿实在是太少了。更何况，比情商、比聪明劲，她比不过他们。但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狠劲”是这些人从不拥有的。她觉得她的路在别的地方。
久违地，赵保青决定回一次潮州。当她出现在阿玲和阿豪的婚礼上时，阿玲紧张得新娘妆都花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阿玲拉着赵保青往酒店礼堂外面走。一直到她和阿豪办完仪式，新人开始轮桌敬酒时，她才看见坐在角落里掰着大闸蟹的赵保青。
赵保青、张楚，甚至是阿湘……这些人曾经是阿玲最好的朋友，如今却是她最想尘封的过往。她甚至没有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婚礼，因此，当她看到不请自来的赵保青时，一时间乱了阵脚。
“你想干什么？”阿玲低声问，语气里尽是惊惶和愤怒。
“这是全潮州最好的酒店吧？”赵保青没有理会阿玲的质问，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酒店装潢，“不愧是Shake House最赚钱的gogo，还得是你会选男人！”
她的声音很大，这是赵保青精心控制好的音量，足够让阿玲毛骨悚然，但又没有大到让嘈杂的礼堂内，正在和亲朋谈笑的阿豪听见。
“你今天是来砸我场子的？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阿玲难以理解，她当初也算是救过赵保青姐妹一次，就算她再嫉妒自己，也没必要跑来闹事，让她下不来台吧？阿玲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豪自己之前在夜场上班。婆家还以为她是深圳洲际酒店的前台呢！她可是花了很多心思才瞒过了他们。绝对不能在婚礼这个节骨眼上，让赵保青搅黄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我怎么可能是来砸场子的！”赵保青惺惺作态，一副被闺蜜误解的无辜模样，“我是实在找不到工作了，想让你帮我介绍一个。当初是你‘引荐’我进了夜场这个行当。如今你上岸了，不拉好姐妹一把吗？”
阿玲被气笑了。她抬手扇了赵保青一个巴掌。
“在这里等着。”
旋即，阿玲转身回了礼堂。赵保青脸颊火辣，但却没有一丝生气。她手里还攥着半条刚刚没来得及吃完的蟹腿。她把蟹腿肉快速嚼进嘴里，将蟹壳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顺势将油乎乎的手指在酒店雪白的窗帘上蹭干净。她掏出包里的廉价口红，迅速给自己补了个妆。等她做好一切准备后，阿玲挽着阿豪走了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对阿豪笑得很谄媚的中年男人。
“你就是阿玲之前在洲际酒店上班的同事吧？”阿豪笑着和她握了握手，“这是老陈，龙华美墅售楼处的经理。”
“龙华美墅你知道吧？”阿玲得意地说，“咱们深圳最火的别墅楼盘了。陈经理最近正好招售楼小姐。阿青，你不是刚从洲际辞职吗？去做销售怎么样？提成又高，每天在售楼处吹着空调就把钱赚了，还能接触到很多来买房的优质男人。是个不错的职业。”阿玲拍了一下陈经理的肩膀，有些颐指气使地说：“老陈，你可是要照顾好我的姐妹。将来我跟阿豪要是回深圳发展，一定会优先考虑龙华美墅的房子。”
“自然，自然！”陈经理客客气气地给赵保青递了一张名片，“阿青小姐回深圳后，就联系我。随时可以来上班。”
赵保青相当意外，她以为阿玲会随便找个什么工作敷衍她。但售楼小姐这个工作，确实相当有诱惑力。几乎是仅次于做空姐了。有钱买房的男人，一定少不了和售楼小姐的接触。若是她能在龙华美墅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她也算成功“上岸”了。
只是，此时此刻的赵保青并不知道，龙华美墅虽然名头大、宣传得气势如虹，可实际上已经是一家入不敷出的地产企业，即将面临资金断链、楼盘烂尾的窘境了。阿玲给她介绍这份工作时，是否知悉龙华美墅背后的问题，这件事，赵保青盘断不了。或许她是真的念在旧日情分，给姐妹介绍了个好工作；或许她只是想让赵保青摔得再狠一点、再疼一点，最好这辈子也别来找她的麻烦。
“谢谢阿玲！你最好了！”赵保青露出一个真心难辨的讨好笑容，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红包，递给了两个新人，“祝你们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红包的厚度让阿玲感到很满意。她接了过来，轻轻拍拍赵保青的肩膀，鼓励道：“你一定要跟着陈经理努力工作。在深圳好好混出个名堂。”
名堂是混不出来了。但命案，却让赵保青赶上了。
在赵保青入职龙华美墅销售部后，没过太长时间，公司资金断链，售楼小姐的底薪发不出来了。除了还能给上个社保，剩下的收入全靠卖房提成。可房子现在也卖不动了。听说，有个叫“伍威”的包工头，前两天在三期工地里，挖出了一具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