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周老师手里的三角尺轻轻戳了戳她的肩窝。赵保青睁开眼睛,看到一脸不满的英语老师。
周老师是今年才到县中支教的。县中规模并不大,只有一百多个学生,位置就在赵保青的老家梅溪村。听说周老师是大城市来的,还去公派到国外半年。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都非常喜欢他,她们躲在女厕所里窃窃私语,说再过几年要结婚,就找周老师这样的男人嫁了。但小青听见这话,却觉得可笑,周老师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土气的村姑?
那是她15岁的盛夏,教室碎掉的玻璃窗外,传来炙热的蝉鸣。她睡得满脸潮红,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渍。身边女同学们在低声窃笑。班上没有几个男生。男生过了十二三岁,个子高一点、力气壮一点时,就会被从学校里拉回田间务农。等过了十六岁,男孩们纷纷离开村子,去外面打工。女孩子因为力气小,家里认为不如送去学校多读两年书,将来嫁人彩礼也可以要得高一点。当然,十六岁之后,她们也是要和男孩子们一样,去外面打工的。
“放学后到我办公室。”周老师说,然后,他看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小白,又说,“别带你妹妹。”
妈妈离开后,小青就成为了家里新的妈妈。她需要像儿媳一样在奶奶面前受气,也需要像妈妈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小白的智力仍旧停留在六七岁,但行动力却已经是青少年的行动力了。她时常会冲出去到村口的国道上追车,时常又会一个人跑到田里,迷路在高高的稻丛中。
她实在是给奶奶添了太多的麻烦。奶奶把隔壁大姐家套牛的绳子拿了过来,一头拴在小白的腰上,一头拴在小青的手腕上。从此,小青就像牵着牛一样,牵着妹妹去上学、去务农、去和自己喜欢的男孩约会。
“你不该再带着她了。”
放学后,县中的办公室已经人去楼空,显然,梅溪一中的老师们,并不在乎这群马上就要辍学去打工的孩子们,是否有作业簿上不会的题目要问。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在他们的管教时间内,孩子们没有出去抽烟喝酒打架堕胎,那就算教育的成功了。
但周老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他来自大城市,见过好的教育应有的模样;或许是他真心希望他教出的孩子能有所成就。周老师总是对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学,每一个离开教室回到农田的孩子,他都要亲自上门家访,恳请父母让他们至少把初中念完。
“这是九年义务教育。什么是义务?就是必须来上学呀!国家要求的!不让孩子念完书,这是犯法的!”
当初奶奶想让小青和小白辍学,周老师就是这样说的。奶奶一个农村老太太,经不起吓唬,勉勉强强地同意让她们回到学校,把初三念完。但她也提出了条件:“早自习唔参加。七点钟去学校能学到乜?”
其实,奶奶让他们早上留在家里,是有目的的。父亲走后,家里没了劳动力,农田里、院坝里、家里……到处都是活要干。小白干不明白,小青就得干两人的份。也就是去年,姑妈赶集回来,告诉奶奶一个新消息,集市上有不少摊贩在收淮山。淮山这种东西,在南方叫淮山,在北方叫山药。在潮汕地区,淮山不仅可以做糖水,还可以炖汤、炒菜,是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的一种食材。但淮山的处理又相当烦人。既要清洗,又要削皮,还要切断后,用塑料袋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才会有人愿意溢价购买。小摊贩们懒得弄这么多道手续,可又需要挣钱。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从农村收。
梅溪村是产淮山的。虽然算不上十里八乡最好的产地,但胜在价格便宜。若是有人管清洗、削皮和塑封,那就更好了。
奶奶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活儿揽了过来。干活的人自然是两个不招她待见的孙女。淮山的收割季节往往是寒冬腊月。小青和小白要将长满须刺的淮山放进冰水里搓揉浸泡,即便双手冻得通红,也要把几十斤淮山洗干净,才能进行下一步。而下一步则更让人感到煎熬。削淮山时,淮山分泌出的汁液让冻红的手刺痛、过敏。皮肤瘙痒,只能通过不停地抓挠来缓解。在抓挠下,皮肤开始破皮、溃烂。直到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这样的工作要从早上四点开始,一直做到八点钟。快到八点时,小青再用拴牛的绳子,拴住妹妹,带着小白跑步到学校。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小青已经没有力气听课了。她总是趴在桌上,一节课、一节课地昏睡过去。
“你以前成绩挺好的。”周老师对小青说,“你是有希望上普高的。你知道上普高意味着什么吗?”
小青摇摇头。
“上职高,那就没有希望考大学了。最多也就读个大专。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才可能专升本。而且也不一定升的是什么好本科。但是上普高就不一样了。普高就有机会直接读大学。如果你在高中继续努力,说不定可以考到一本、重本、名牌大学!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梅溪村吗?考出去呀!”
“不一定吧?”小青反驳。她讨厌周老师这种“何不食肉糜”的姿态。普高?这十年来梅溪村有多少人能上得了普高?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想离开梅溪村,还可以出去打工。”
“你觉得那些打工的很了不起吗?”周老师急了,“他们一年到头在外面赚钱,实际上一个子儿都攒不下。你别看他们过年回来的时候洋洋得意,拿着新买的手机、染了头发、做了指甲。但我告诉你,他们能回家的钱,不过是他们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等年过完了,回到深圳,还不知道有多惨!而且打工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你永远都会被那些城里人踩在脚下,没有尊严。男孩子可以卖力气,你一个女孩子能卖什么?”
见小青无动于衷,周老师叹了口气。
“是不是因为妹妹?”
小青低下了头。
今天周老师说不让她带妹妹,她就把妹妹拴在了教室的课桌脚上。她不知道妹妹会不会乱跑乱动,会不会把课桌扯翻。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次谈话中。她只想赶紧回教室,带着妹妹回家。家里院坝中有棵核桃树。只要把妹妹拴在树上,直到吃晚饭前,她都可以“解放”了。
“你不该再带着她了。”周老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呢?”
小青冷笑。周老师没有再深问下去。
“那爸爸呢?”
“在深圳做电工。”
“家里没有人能带妹妹了吗?”
小青摇摇头。
周老师叹了口气,起身送小青回了教室。
被拴在课桌上的妹妹,果然不安分地拽着课桌乱跑,掀翻了一片桌椅。她在黑板上乱写乱画,见到姐姐来了,还拉过小青,指着黑板上混乱的两个人形,道:“姐,这是你!红色的这个是我!好看吗!”
小青看着满教室的狼藉,一把甩开了小白的手,她扬起巴掌正要打,周老师拉住了她。
“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周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有耐心,让小青感到羞愧。她见过奶奶和姑妈打妹妹。她总是坐在窗边冷眼旁观,看着奶奶薅着妹妹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坝里,狠狠用手掐她的大腿。逐渐的,小白成了所有人都可以打的对象。就算是邻居家的大爷,哪天脾气不顺了,见到小白也要羞辱几句。
她就像村里的流浪狗一样。
“好吧!”周老师勉为其难地开口,“只能这样,你每天放学后,在教室自习,你可以把妹妹送到我办公室,我看着她。你回家里也没有时间学习。至少要读完高中。学历这个东西,每长一节,你的职业选择就多一节。”
小青感到很诧异。她从小到大,没有人愿意主动帮她。身边的亲戚嫌弃她们姐妹是跑了的女人生的孩子,奶奶厌恶她们不是男孩,父亲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几天,就像陌生人一样。朋友……一起长大的玩伴们年纪大些的,早已四散东西;年纪小的也各自有前程要奔。小青时常感到孤立无援。
她真的有可能上高中吗?她真的可以依赖这个大城市来的支教老师吗?那天,她一边想着,一边牵着妹妹回了家。当她刚走到村口,就见到父亲的皮卡车开了回来。副驾驶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