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爸爸带谁回来了？”
面对妹妹的问题，小青感到很难回答。那个女人是空手来的，但平日一毛不拔的奶奶却意外地准备了许多酒菜，炖了乌鸡枸杞这样小青和小白只有过年时才见得到的补品。
爸爸带回来的，是他在深圳认识的城里女人。她穿衣打扮时髦，脖子上戴着一块不知真假的玉观音。她对这个家感到很嫌弃，环顾一圈竟没有一处愿意落座的地方。
“哎，你。”女人张口就是北方口音。她或许也是来深圳打工的，只是出身比他们潮州农村略好一些，看起来比小青小白两姐妹白净一些。她做什么工作的？这件事奶奶问了几次，父亲都没有说清楚。大概是服务员。
“把你校服递给我。”女人指使小青。小青没搭理她。
“跟你说话呢！”女人有些急了。
一旁的小白傻乎乎地把身上的校服脱了下来，递给了女人。
“阿姨，我的给你。”
女人倒也不客气，将校服往沙发上一铺，一屁股坐了上去。
整个家，倒也只有这两姐妹看着干净些。
“小青！来厨房！”奶奶催促小青去给她打下手。女人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似乎昭示着她在这个家绝不容撼动的地位。
等小青乌烟瘴气地做完一顿饭，饭菜上桌时，女人正在偷吃桌上的桑葚，满手黑汁抹了妹妹一校服。小青恼火，但又不敢当着爸爸的面发作。
“哎哟！”奶奶惊呼一声，“你食乜桑葚啊！桑葚属寒，孕妇食了对胎儿唔好！”
女人满不在乎，又将手蹭了蹭小白的校服，抄起筷子将汤盅里的乌鸡头直接夹到了碗里。
以往过年的时候，鸡头都是给奶奶吃的。直到此刻，奶奶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她看向爸爸，似乎是想让儿子给自己找个公道。但爸爸不仅没有向着奶奶，反而责怪道：“你跟孕妇置乜气呢？阿玲爱食乜就让佢食呗！”
按照奶奶以往的暴脾气，这个叫郑玲的新儿媳，八成是要在奶奶这里吃瘪的。可是，今天奶奶一反常态，竟然自己说服自己一般道：“也对，这是给我们赵家生长孙的！”
过了几天，小青才听姑妈说，爸爸特意带郑玲去了香港产检，知道了孩子的性别。这是爸爸和奶奶一直盼望的男孩。
郑玲并没有在家住多久。她看不上农村的居住条件，刚住了一两天就嚷嚷着要回深圳。爸爸也没有办法，只能稳住她，安慰说：“再过几天，等小青小白开完家长会，咱们就回去。”
小青和小白的家长会，向来是没有家长参与的。奶奶字都不识几个，让她去了家长会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对于奶奶来说，学都不想让两个囡囡接着上了，更别说参加什么家长会了。
这次爸爸好不容易能赶上一次家长会，小青想让周老师说服爸爸，让她把高中读完。
周老师果然没有辜负小青的期待。在家长会后，他甚至单独留小青的父亲谈了一个多钟头。当父亲走出教师办公室时，他感叹道：“哋呢个周老师，真系好人。佢还帮你带妹妹，就为了让你能好好读书！”
“阿爸，周老师想让我读高中。”小青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父亲沉默了片刻，然后摸了摸小青的头。
“女孩子梗系要读书，阿爸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父亲的许诺，给了小青巨大的幸福感。郑玲的出现也不再让她感到不安和难过了。她每天早上更加用力地削着淮山，每天晚上一直读书到深夜。那个夏天，她消瘦了不少，但目光却精神了许多。只是，她常常想不明白，郑玲离开奶奶家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郑玲在的几天，她常常去村口的麻将馆打牌。她牌瘾很大，就连晚上吃饭也叫不回来。每天奶奶做好了晚饭，就让小青给郑玲送过去。奶奶一边抱怨儿媳不管家，一边又心疼怕饿着儿媳肚子里的孙子。赶上郑玲手气好，赢钱的时候，她会挥一挥涂了红指甲油的手，叫小青上去帮她码牌。偶尔，她也会给小青十块八块的零用钱，对一桌子的牌友道：“我这个后妈，还不错吧！”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赵家的情况，赵家儿子还能再婚，也让不少村里人从原先看热闹的瞧不起，变成了暗暗的羡慕。
“你打牌这么凶，老赵在深圳干电工，赚不少钱吧？”村里人嬉皮笑脸地向郑玲打听。
郑玲将手里的烂牌一丢，道：“他能赚几个钱！我肚子里的生出来，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养呢！”
那天麻将馆关得早，郑玲很不情愿地拢了拢桌上的零钱，和小青是一起回了家。那天的月光明亮得瘆人，好似要把黑夜每一个角落都照透似的。郑玲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小青闲谈，小青却不想理会她。
“你应该趁早找个男朋友。”
“女人花期短，看上谁，咬死他。让他养你一辈子。”
“你爸虽然没什么钱，但是个老实人。”
“哎，闺女，跟你说话呢！”
小青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郑玲贴的假睫毛。假睫毛忽闪忽闪的，她能看见粘睫毛的胶水在月光下微微泛白。
“你长得不错。你妹妹也不错。就是她没什么气质，看着就傻。”
郑玲捏着小青的下巴，给出了她的评价。
“这么漂亮，就不该浪费时间读书。你应该去大城市看看！”
小青撇过了头，躲开了郑玲捏着她的手。她讨厌她的红指甲，讨厌她说话轻浮的语气。她太像一个诱惑，正如周老师说的那些只带着最后一个月工资回老家的哥哥姐姐们一样，郑玲有一种表面光鲜的魅力。
“我跟了你爸爸，是有条件的。”郑玲淡淡地告诉小青，“我能选的男人很多。所以，他不能对不起我。”
郑玲停顿了片刻。
“他只能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我们？小青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走后大概一个多月，小青就明白郑玲这句话的意思了。郑玲要求父亲在深圳给她买房。当然，深圳的房子父亲自然是买不起的，但他这些年在深圳攒的钱，可以在惠州的郊区买一套紧邻深圳龙岗和坪山区的老破小。当然，父亲手里的钱连首付都不够。他这次回家，是为了说服奶奶，把祖坟所在的一块空地给卖掉。
“长孙都冇，祖坟留着，也唔知庇荫嘅系边个！”
父亲这句话，让本不愿意卖地的奶奶，下定了决心。
这样，凑够首付后，父亲还要在深圳进厂，用稳定的工资来还放贷。他一个月才有几天假回去看望郑玲一次。
为了郑玲肚子里的儿子，奶奶和爸爸也是拼了。
“你老豆把你们生活费停了。”
有一天清晨，姐妹俩蹲在院坝里削淮山的时候，奶奶站在台阶上，通知她们。
姑妈站在奶奶身旁，将怀里一大捆淮山丢在了小青面前。
“往后，你哋每天多削十斤淮山。抵你哋两个嘅生活费。”
“那不行啊！”小青站了起来，“削完这些，上午的课就全迟到了！”
奶奶才不管她能不能上得了学。小青没有办法，只能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觉，勉强支撑学业。她唯一能得到喘息的机会，只有放学后在学校自习的那两三个小时。她不需要回家做重活，更不需要照顾妹妹。她对周老师的感激之情愈发浓烈。如果没有这位老师，她该怎么办啊！
可是，一天晚上放学后，妹妹却向小青提出：“我不想和周老师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