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大厦的天台上,当赵保青的故事讲到这里时,韩江正好抽到了兜里的最后一支烟。他一边懊恼今天出门应该多买一包烟的,一边将最后一支烟递给了赵保青。
赵保青没有接。韩江自顾自地续上,说:“所以死的是你妹妹。你知道我跟潘浩宇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有多害怕么?”
“你们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你妹妹打算送你的那台XR,是飞扬大厦最大的背包客,B仔的人偷的。后来转手到我这里,我给魔改成了缤果14Pro,卖给了潘浩宇。哦,潘浩宇就是那个黄毛。”
“我知道他是谁。”
“我俩在手机里看到了你被家暴……应该是你妹妹被家暴的照片。我们以为那是你。黄伟杰下手也太重了。我们当时不敢报警,因为手机是偷来的。就……就只能跟着你。其实……其实我们后来还去找过黄伟杰。”
“你们去找过他?”赵保青很惊讶。
“我们过去黄家村的时候,他好像挨打了,还叫了警察。”
赵保青的表情里竟然显露出一丝微弱的得意:“那是我打的。”
那天,离开龙华分局后,张楚带着赵保青去了他们常吃的那家东北铁锅炖。他自顾自地说着这几年他在珠海和澳门的生活。似乎是身边许久没有老友相伴,他也许久没有向人倾诉过了。
“你什么时候回珠海?”赵保青打断了他的絮叨。
张楚愣了一下。他确实要抓紧时间回去了,不然蔡姐生气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他还想留在深圳帮帮赵保青。她的妹妹刚死,他知道她们姐妹的感情深刻又复杂。以赵保青的直脾气,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我可以暂时不回去,帮你搞完妹妹的后事再走。”
“不用了,你走吧。没我同意,她还不能火化。凶手都没找到。”
“你不会是想找你那个妹夫吧?”这是张楚最担心的事。就算万国明保证了他们会立刻追查黄伟杰,但只要赵保青认定的事,她是一定要亲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铁锅炖锅边贴的玉米饼子熟了。赵保青撕下来,大口塞进嘴里。
“你走吧。我没事。我妹那个样子,就算活着,又能过什么好日子?走了倒是清净。你不用担心我。以前,我都得照顾她先吃饱了,再自己吃。现在不用了,我管好自己就够了。”
张楚分辨不出来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但赵保青大口吃肉的样子确实是他第一次见。
这顿饭吃得很匆忙。赵保青甩下张楚就去了汽车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张楚知道,自己已经被赵保青彻底“翻篇”了。
赵保青买了回潮州的汽车票。第二天一早便到了黄家村。她把从小王那里翻拍的妹妹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黄家村的人不认识赵保青,但大多都在黄伟杰结婚时的流水席上见过赵保白。那个顶着和赵保白一模一样的脸,却做着明显不像赵保白的事的女人,立刻引起了村里的主意。再看她手里派发的传单,上面的明显是一具死尸。
“大早上的,真晦气!”
“噢哟!阿杰家新妇死了!嫩看!”
随着赵保青将照片贴得越来越多,黄伟杰和他妈妈也不得不开门出来面对她了。见到黄伟杰的一瞬间,赵保青丢了手里的传单,像疯了一样冲上前掐住了黄伟杰的脖子。
“哎!哎!”黄母想上去拦,但她竟没想到赵保青纤瘦的身体居然能迸发出如此大的能量。她一个肘击把黄母推倒在地,然后像一头母豹子一样跳到了黄伟杰身上,拳头和巴掌不受她控制的一般砸向了黄伟杰。
赵保青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人。暴力距离她如此遥远。可当她被怒火冲昏头脑时,她发现,原来即使是从小被教化做个温顺的潮汕女人的她,也敢对男人拳脚相向。
黄伟杰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女人打。从来都是他打女人。这个和自己妻子长了一张一模一样面孔的大姨子,竟然这么凶狠。他被赵保青打蒙了,等他回过神来要还手时,四周的乡邻已经把赵保青从他身上拉开了。
眼见自己儿子吃了亏,黄母冲上来要掐赵保青,赵保青一个大巴掌摔在了黄母脸上,打得她愣神了许久。
“报警了!我们报警了!”
“你打我有什么用!”黄伟杰捂着脸大叫,“你妹妹又不是我杀的!你要问就去问她那个姘头!”
赵保青皱眉。姘头?小白一个傻子,她上哪弄那么多男人?要不是嫁给黄伟杰,她连男女之事都不懂。她怀疑这是黄伟杰在狡辩。
“你不信?你不信就去问王媒婆!她介绍的!”
见黄伟杰言之凿凿,而村里人又报了警,赵保青不想在是非地多停留。她撇下黄伟杰,匆匆忙忙地又回了深圳。这次,她直接杀到了水贝市场。
赵保青到王似娣的档口时,王似娣正捧着手机追剧,乐得前仰后翻。
“金价七百,工费五十到二百不等。自己看啊。”
“啪”地一声,赵保青将小白的结婚戒指拍在了柜台上。王似娣皱着眉转过头,当她看到赵保青的脸时,恍惚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这个眼神犀利的女人绝对不会是傻乎乎的赵保白。
“哎哟,你是……阿白的姐姐,阿青对吧。”
“小白死了。”赵保青开门见山,将赵保白的遗照拍在了柜台上。
“这么吓人的东西拿出来做什么!”王似娣只扫了一眼,就别过头不敢看了。
“她是坠亡的。”赵保青说,“坠亡之前遭受过殴打。搞不好是被人从高处推下去的。”
“别讲了别讲了!晦气!”
“晦气?”赵保青冷笑,“我找过黄伟杰了。他说你在他从你这里买了结婚的三金之后,又给阿白介绍了个男人。你可真行啊,觉得我妹妹傻,就把她当块肉一样卖!说!那个男人是谁,给了你多少钱?”
“天地良心!”王似娣摸着心口发誓,“我王红娘但凡做过这样的缺德事,天打雷劈。”
“再不讲实话我就叫警察把你带走。”赵保青掏出手机开始拨打万国明的电话。
“好!好嘛!你叫警察来,我看你怎么样!”王似娣干脆摆起了烂,往躺椅上一靠,接着看剧去了。
赵保青自知,她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就算把万国明叫过来了,万国明也不一定会带王似娣去警局。就算带她去做问询了,若是王似娣咬死不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赵保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起妹妹的遗照在水贝市场大喊:“宝荣记老板杀人了!杀了我亲妹妹!我妹妹结婚的三金都是从宝荣记买的!王似娣杀人了!你们买她黄金,就等死吧!”
“哎!哎!都潮汕胶己人,做地个毁瓦生意!”王似娣赶紧从柜台后面钻出来拦住了赵保青,“你不是要问么!我告诉你还不行么!你悄声些吧!”
王似娣掏出手机,找到微信聊天记录里的一张照片,递给了赵保青。照片上,赵保白穿着一身工服站在富康工厂门口,她旁边的是一个相貌有些猥琐、年级偏长的男人——蔡济阳。那人揽着赵保白的肩膀,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呐,你看,我把她送去的可是全深圳最大、最正规的电子厂。还专门托了中介帮忙呢!这是她跟她工友的合照。中介发过来的,就是为了让我放心。我可是把阿白当亲走仔呢。”
“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她上班呢!电子厂那么多器械,她受伤了怎么办?她脑子是傻的啊!”赵保青急了,“是不是黄伟杰让她去的?黄伟杰好吃懒做,就让我妹妹打工养他对吗?怪不得这一家人同意让阿白留在深圳。”
“哎!话不能这么讲嘛!”王似娣试图安慰,“对于你妹妹这种智力残障人士来说,人才中介是要交保证金,敢给他们介绍工作的。这个你不会不知道。你当初不也把你妹妹送到社区的残障人士活动中心,想让她学一个谋生的手艺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替黄伟杰交了五千块的保证金,你妹妹还不一定能进得去富康工厂。”
“你有那么好心?”
王似娣眼神躲闪,好似被赵保青拆穿了真相。其实,赵保青曾经也动过送妹妹进厂的念头。她已经管了妹妹这么多年,一方面想解放自己——只要进了场,妹妹每天有食堂吃,下了班就在厂区内的宿舍住,她的人生可以完全被电子厂托管。另一方面,赵保青也觉得是时候该给妹妹一个独立生存的机会了。她总不能一辈子照顾她。就连最不嫌弃她有个弱智妹妹的张楚,都不愿意考虑她作为伴侣,如果一直带着这个“拖油瓶”,赵保青的一辈子,就毁了。
赵保青曾经问过妹妹:“小白,你想不想像活动中心的志强和小高一样,去电子厂上班呀?”
那时的妹妹只是大致理解上班的意义。社区残障人士活动中心的老师说过,上班了,就不用拖累家人,就可以自己赚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上班了,就能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工作,不用自己呆在家里,孤孤单单了。
上班,在活动中心老师们的嘴里,被美化成了残障人士最好的“归宿”。至于那些电子厂,他们每多雇佣一个残疾人,就可以从深圳政府申领一笔免税额度。只要这些残疾人别搞出大岔子,雇佣他们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因此,介绍赵保白这个四肢健全,只是头脑有点“简单”的残障人士进入富康工厂,王似娣别说贴钱了,她必然是要从中介和工厂那边赚钱的。对于他们来说,赵保白已经不算一个“人”了。
于是,在王似娣的始作俑下,赵保白“顺利地”入职了富康工厂。她被派发到了C3厂区,专门组装缤果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