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织尔2025-11-07 10:538,740

  一直到入宫,天空又下起了大雨。

  比方才得还要猛烈。

  陛下刚驾崩,宫人们按照领班公公的吩咐冒雨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方德喜将我带来偏殿,同我说,祁晏在里面。

  祁晏坐在地上,背靠龙榻,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上前,将开着的窗户关上,隔绝风雨。

  蹲到他面前,问他:“殿下,我们赢了,是吗?”

  “嗯。”

  “老师离世时,也是这样的天气。”祁晏缓缓说道,声音有些沙哑,“他和我说‘陛下无能懦弱,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殿下切勿心软,一定要将皇位拿到手。’老师那样德高望重,我相信他说的一定是对的。我听了,也这样做了。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同父皇说的是‘陛下,您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帝王,您得给他铺铺路’。”

  “他赞同父皇骗我,赞同他冷落我,赞同让所有人以为他要将皇位传给阿珩。让杨家做大,让杨宽杀了他,用他的命给我铺路。他真的不适合做皇帝,成算谋略一窍不通,只知道自己的命值钱,只记住了老师说杨家对我是威胁。”

  祁晏说这话时,眉色淡淡,面容平静,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可他从袖口处露出的手指轻轻颤抖,眼底一片漆黑。

  祁晏侧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放着一个白玉瓷碗,在阴沉的房间里,被烛光照的晶莹剔透。

  “毒在药里,我出门前,看见他喝了。”

  那碗毒,祁晏来时,他拿在手里,走时让祁晏递给他,喝了下去。

  他在等祁晏来,等帮他最后一次。

  我一直以为,帝后两看生厌,连带着祁晏也被人厌恶。瑶瑶常在我面前打抱不平,说陛下与皇后娘娘偏心太多。

  我们都以为皇帝不爱祁晏。

  他曾在无数个日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父皇不爱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父皇不爱他,但是没关系。

  可到头来,却告诉他,他其实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将这样一份沉重的爱压在他身上。

  对于这样的感情,他能感激,能感动,能接受,就是不能责怨。

  因为那是皇帝用命换来的,是一条命。

  “殿下,那你后悔吗?”

  祁晏微微后仰,映着烛火,我能很清楚的看见他因为说话上下滑动的喉结:“父皇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不悔。”

  会震惊,会难过,但不会后悔。

  所行之事,容不得分毫行差踏错。

  “那我祝殿下,得偿所愿。”

  ·

  国丧期间,登基与封后大典一切从简。

  太后从凤梧宫搬入慈宁宫,我也搬到了凤梧宫。

  正在收拾着,有乾明宫的小太监来传话,太后去了乾明宫。

  “太后一身素服,赤足披发,奴才瞧着不对劲特来禀告娘娘。”小太监机灵,我让青枝给了他块银子便往乾明宫去。

  我去时,正看见太后站在大殿之外,向殿内行了个稽首大礼。

  “父亲为国效力四十余年,一朝被奸人所蔽,犯下滔天大祸。望陛下看在他年过花甲,半生为国的份上,免除他的死罪。”

  纵然我是个旁观者,也为祁晏难过。

  她明知杨宽犯得是什么罪,明知若杨宽没输,今日在天牢里的就该是祁晏。可她还是来了,来为一心只想杀了祁晏的人,向祁晏求情。

  她爱她的父亲,爱杨家,爱祁珩,唯独不爱祁晏。

  可祁晏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是她为稳后位生下的孩子,带着她的算计来到这个世上,从未体会过她的爱,却承受尽了她的恨。

  到头来,还要被逼迫至此。

  我快步走上前,立到太后侧前面:“青枝,快扶母后起来。”

  青枝上前扶,太后一动不动,再次调高声音道:“我愿一生常居菩提殿为陛下诵经祈福,只愿陛下放父亲一命。”

  “母后,国丈要杀他,他已经拿剑指着陛下,他想让陛下死。您不知道吗?”

  我终是忍不住,替祁晏打抱不平。

  “父亲一时糊涂,做错了事。父罪子承,若陛下非要取一人性命,我愿替父受过。”

  “太后,你是他的娘亲,你要让他下令杀了自己的母亲吗?你怎能逼迫他至此呢?”

  太后不顾我的话,只叩首在地,朝着乾明宫的那个人。

  “阿意,过来。”

  祁晏不知何时过来的,眉宇间不见任何情绪,从方德喜手上拿过披肩为我披上。

  我垂眸,看见他捏得泛白的指尖。

  “太后身体抱恙,送回慈宁宫好生伺候着,出半点差错,朕唯你们是问。”

  太后抬头,满脸泪水的看他,“求陛下放……”

  祁晏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母后心里很清楚,只赐死杨宽,是父皇仁慈。”

  这是在拿杨家其他人的命威胁太后。

  “祁晏!他是你的外祖父!”太后当然听懂了,她声音尖锐的仿佛能刺破我的耳膜,“从小教你的仁义道德,恭顺友孝半点也没有学得会吗!”

  祁晏眉眼微垂似是想说什么,动了动嘴,终是没说出来,只说了句“送太后回宫”后便牵着我进殿。

  走到一半,我甩开他的手,跑回太后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杨宽是祁晏的外祖父,可祁晏是你的儿子。他没有选择的被你生下来,你拿他来巩固你的后位,可问过他的意愿?祁晏曾和我说,女子在做母亲之前先是她自己,可是太后,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在做自己之前,先得是个人。若今日换你站在那,我想请问,杨宽会念在祁晏是他的外孙而给他一条生路吗?你又会为祁晏求情吗?你若还有半点做人的良知,你今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懂什么?我的孩子原本不该是他……”

  “他的母亲原本也可以不是你!是他想要被生下来吗?”我打断她的话,怒目而视,“你到现在还觉得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吗?你觉得你嫁给了自己想嫁之人就真的能是好的结果吗?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你知道现在地狱空荡,人间才是炼狱吗!你放任杨家作恶多年,诸般理由不过都是为了给你的自私虚伪,恶毒冷血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壳子。从来都没有人欠你!杨菡萏,是你,是杨家,在亏欠祁晏!亏欠靖国的百姓!”

  “他的仁义道德,恭顺友孝是韦相爷教的,是他自己从万卷书里学的,是他天性纯良,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太后面容可怖,扬起手想要打我,被我抓住手腕往前一推,她身形晃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

  “太后如此反应,是被我说中了吗?”我冷眼看她,“如今杨家失势,太后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我凑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是祁晏的母亲,不是我的,祁晏做不到弑母,我可以。杨菡萏,你与我的账,得慢慢算。”

  说完转身离开,祁晏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等我,我走近他问:“不好奇我说了什么?”

  “大概能猜得出。”

  祁晏看了我好长一会,倏地,将我扯到怀里抱住,明明比我高那样多,却还将头靠在我的肩头。

  我察觉到一滴泪落在我脖颈。

  “阿意,谢谢你。”

  他声音很轻,发丝蹭得我有些发麻。

  我直接戳穿:“陛下,你是不是哭了?”

  “我没有。”

  祁晏立即松开我快步往前走,我提裙跟上想要绕到他身前一探究竟,他越走越快,我怎么都追不上:“你没哭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闭嘴。”

  “哟,急眼了?你肯定哭了,你哭呗我又不会笑话你。”

  他长腿迈入殿内,转身抬手把住门框,将我堵在门口,我嘻嘻一笑,弯腰从他身边钻了进去。

  祁晏看看我,又看看外头,失笑一声,折身进屋。

  他的案几上放了高高的一摞奏章,旁边堆着几卷账本,外头又有人搬来一箱卷宗。

  靖国,积贫积弱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治理的。

  祁晏将桌上的碗拿起,递给我,“银耳羹,尝尝?”

  我接过,喝了一口后拿在手上。

  “这几日事多,没顾得上你,抱歉。”祁晏坐回椅子,“你来,是为何事?”

  嗯?

  “为我?”祁晏像是刚反应过来,笑了下,“多谢。”

  “陛下客气。”

  “后宫的事,忙得过来吗?”

  我自幼散漫的长大,并未像其他世家女一样学习后宅内院之事,即便祁晏派了些宫里的老嬷嬷老太监来帮我,还是有些吃力。

  “对我来说有些难,陛下还是得寻合适的人来做。”

  “学不会便算了,不打紧。”

  “在其位要谋其政,我总不能给你丢脸。”

  祁晏扬眉:“谁敢说你丢脸?”

  “不敢说,还不敢想吗?”我将碗里的银耳羹吃完,问他,“淮州的事陛下打算怎么办?”

  “朱能一行人已经被押来,约莫还有四五日能道,届时我会亲自审理,凡主要涉事者,杀。”

  祁晏初登基,是收拢人心与立威最好的机会。

  我看见他眼底的阴影,想起方才报信的小太监提的那一句“陛下自登基后便好几日没睡个囫囵觉了。”

  “陛下很累吗?”

  “嗯?”祁晏正看着奏折,飞快抬眼看了眼我又低下头去。

  “当皇帝,很累是吗?”

  “怎么这么问,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陛下看起来很累。”

  祁晏闻言笑了,指指面前的奏折:“这是近一年内呈给父皇的折子,这里是说废话的,这是说闲事的,而这些,”祁晏敲了敲旁边的一摞,“查封杨府时在书房里找到的御笔朱批过的折子。”

  “不是父皇亲笔所写。”祁晏补充道。

  他又指旁边的箱子:“那些是刑部的卷宗和户部的账,兵部的放在后面。”

  祁晏说着自己就笑了:“父皇给我留了一个烂摊子。但是还好,阿珩帮了我很多。”

  “陛下,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但……”

  祁晏打断我:“直接说。”

  “景安王生在杨家,陛下为何能放心他?”

  景安是祁珩的封号。

  祁晏思索一会,似是在斟酌如何和我解释这件事。

  “我问过他是否真的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杨家那群家伙,他们就像吸血鬼一样攀附着朝廷,终有一日会把靖国彻底毁了。若他掌权,怎么和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家人斗。”

  “就这样?”我诧异,祁晏这番话确实有理,可皇位如此诱人的东西,难道是仅凭几句话就能抵消掉欲望的吗?

  “我与他打了个赌,赌他没有杨家,寸步难行。”

  “陛下赌赢了?”

  “赌输了。”

  啊?

  祁晏轻笑,玩着案几上的摆件:“这个赌约从一开始就完成不了,他没有一次成功脱离杨家。”

  “他身后跟着的是杨宽为他挑选的侍卫,屋里伺候的是杨夫人安排的下人,结交的朋友是皇后要拉拢的权势。”

  “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杨家人的掌控之下,午间说错的话,回家后便要跪祠堂。每日出门遇到谁,做什么,说什么,都是被安排好的。”

  我听得震惊,于我们这些外人看来,祁珩是杨家唯一的嫡孙,是被破例从小养在皇后身边,授予殿下称号的天之骄子。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身份,可我们只能看到这些,看不见这层身份背后的枷锁。

  这多可怕啊,身边所有的人,竟无一人是自己真心想要结交的。

  与他们相识是任务,是目的,是拉拢。

  正说着,方德喜来禀,景安王求见。

  “来的正是时候,叫他同你讲。”

  “要我讲什么?”祁珩未见人先闻声。

  “讲我与你的第一个赌约。”祁晏补充道:“阿意问朕,为何信任你。”

  祁珩行礼的动作刚到一半,听见这话立马抬头,微微瞪大双眼,似是惊奇:“皇兄信任我?是谁这两年在我身边安插了十几二十几个眼线监视着我。”

  “好好说话。”祁晏笑骂他一句。

  “皇嫂你看,皇兄平日就是这样待我的。”祁珩哀怨的看他一眼,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皇兄与我打的第一个赌,是让我不被祖父知道的情况下,去赌钱。”

  杨家拿祁珩当皇室的继承人来养,自是要他德行端正,举止有礼,不得骄奢淫逸,赌坊这种地方自然不容许他去。

  “我自以为躲开了跟着我的随从,但还没走到赌坊在的那条街,就被一个好友以吃酒为由拉走。”

  我也是头一次知道,祁珩竟然是个话痨,能喋喋不休的说这么多话。

  但从他的讲述中,我也拼凑出了他并不明媚的从前。

  我原本以为皇室的这三位殿下是表面兄弟,实际斗得厉害。可皇权斗争,反目成仇到底只是我从话本里看到的。他们三人,并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杨家人宠爱祁珩,给他请最好的夫子,吃穿用度也都是最上乘的,可他们禁锢他的自由,忽视他的意愿。

  换句话说,杨家喜欢的不是祁珩,是能争皇权的一个人。

  那个人想不想当皇帝不重要,能力够不够当皇帝也不重要,只要他存在。

  “我本来也斗不过皇兄。”祁珩喝了口茶继续道,“大概是两年前,我给了皇兄一份我查到的祖父安插在他那的眼线的名单。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其中的很多人,原本从一开始就是皇兄的人,那祖父知道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皇兄想让他知道的呢。”

  韦相爷离世那年,祁晏九岁。韦相爷给他布置的最后一个课题,是与群儒论道。

  相爷向陛下请奏,靖国源远流长四百年,向来重文,不如举办一次论道宴,宴请天下儒生,坐而论道。

  凡乡试合格者皆可获银五两,凡认为自己可以与他人辩上一辩者,皆可进京比试,若有文采出众者,可酌情破例入朝为官。

  这不是笔小的开销,杨家那时正在怂恿皇帝修通天塔以求寿比南天。既然这塔能福泽万民,韦相爷就让皇帝以修塔为由向百官要钱。

  若交不出,自会有人查他们的账。届时,便不是“福泽万民”那么简单的了。

  收了钱后,相爷又说,通天塔寓意长寿可陛下正值壮年何须操之过急,靖国重文,不如来一场论道。

  自此,长达半年之久的全国论道便开始了。由乡镇到州府,近千名文人涌入京都。在此之前为接纳如此多的人,朝廷向民间招有能力建造房屋的人,带起了京都与周边的经济,也盘活了各路商队与各州府之间的联系。

  皇帝重文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人们更加确信,读书可以有所回报。韦相爷也派人在进京的人里面挑选将来能帮到祁晏的人,培养他们成为祁晏整治朝廷后的砥柱力量。

  也是那一年,祁晏因“稚子虽幼,论道群儒”名声大噪。

  这是相爷生前给祁晏铺的最后一条路——得民心。

  而相爷给他上的最后一课,是收锋芒。

  九岁的孩子盛名过后难免飘然,然而等他经历过许多次失败后自然能明白,在无法一举击溃对方时,不露锋芒是最好的选择。

  从乾明宫出来天已微暗,我和祁珩顺一半的路便一同走着。

  天边滚烫热烈的夕阳更像等待多年才到的黎明曙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我驻足欣赏,突然觉得四月时认为好长好累的路一步一步走过来,再回头看时便没有如此艰难了。

  这宫墙方方正正,一重挨着一重,好像也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

  祁珩向我行礼告退,我叫住他问:“你与陛下最后一个赌约是什么?”

  祁珩微微一笑,淡道:“三个月前,去赌钱。”

  我一怔,有些意外竟还是这个。

  我没有再问结果,自是输了。

  他折身离去,我瞧着他的背影,一身白衣竟比从前锦袍加身看起来更自在些。

  回宫的路上青枝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若是有人带你很好,吃穿都是最好的,但限制你的自由,约束你的思想,控制你的行为,你愿意吗?”

  “自是不愿意啊,这般做与对牲口有何异?过得好些的牲口?”

  是啊,如此这般,与对牲口有什么不一样的。

  杨家自始至终,只将祁珩当作一个争权夺利的工具。

  ·

  杨宽斩首那日,烈日炎炎,行刑台前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杨宽坐着刑车由衙役押到行刑台,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杨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一句话掀起千层浪,百姓齐呼“死不足惜”。

  众人怒吼着,将这么多年的怨愤发泄出来。

  御林军快速疏散人群,隔开一条路,一声“陛下驾到”使众人安静下来。

  皇帝亲自监刑。

  祁晏一身玄黑绣金丝的蟒袍在午后日光下显得威严而不容亵渎,所有人跪地齐呼“吾皇万岁”。

  “都起来吧。”

  祁晏站在高台主位,沉眸扫视台下众人:“杨宽串通内监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朕继位半月收到弹劾他的奏章几十份,恶性昭昭罄竹难书。今日当众行刑便是要告诉大家,即便杨宽曾是将军,是国丈,但天道公然,必不会纵恶容奸,触犯大靖者,该杀就杀。”

  “吾皇圣明!”

  我让青枝关了窗,不去看接下来的血腥。

  祁珩垂着眼坐在我对面,面前的茶水一口未动,额头的伤口已经凝固。

  他前些日子去见过太后,被太后拿茶盏砸了脑袋怒骂他是白眼狼,是不孝子,让他滚出去。

  “时辰到,行刑——”

  如洪钟般的声音完完整整地落入屋内,我看见一滴泪掉落到祁珩的衣袍之中。他将头垂得更低,还是压不住细碎的呜咽声。

  我与祁晏原本不同意他来观刑,祁珩执意要来。

  他说:“祖父做错了事,可我想送他一程。”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祁珩哭,月光皎洁下,他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地问祁晏:“皇兄,我没做错是不是?”

  “你没错。”祁晏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抚着,“是杨宽做错了事。”

  “舅母说,是我害死了祖父,若不是我,祖父不会有事,杨家也不会有事。”

  “太后是错的,害死杨宽的是他的欲望,不是你。你救了天下万民,你没有错。制止家人作恶,这不是错。”祁晏轻拍他的背,“阿珩,他们活着是对百姓的不公平,你做得很好,无人能责怪你。”

  要如何理解孩子对长辈的感情呢?

  纵然杨家对祁珩利用居多,纵然杨家如此作恶,祁珩依然爱着养育他的祖父与舅母。

  纵然祁晏早就明白太后对他没有一丝的疼爱,可他依旧会因为太后为杨宽求情去逼迫他而难过。

  屋外有人敲门,禀告我们刑场的人散了,陛下在等我。

  祁晏恩准让祁珩为杨宽收尸。

  我带着青枝离开,祁晏等在楼下,看了眼楼上,我主动道:“哭了。”

  祁晏点点头,牵着我的手离开。

  “要不要回侯府看看?”祁晏突然问我。

  “陛下不是有朝政要忙吗?”

  “不急于这一时。”

  我俩并肩走在街上,御林军跟在身后,路过飘香居我推了推祁晏:“还记得巧云姐的仁果酒吗?”

  祁晏失笑:“不敢记得了。”

  上次在飘香居偶遇巧云姐他们,祁晏喝了仁果酒后那晚去了七八趟茅房,让宋叔查酒里是不是有毒,宋叔闻了闻说:“这酒坏了。”

  将酒都倒出来:“喏,都发霉了。大概是酿的时候没有密封好。”

  祁晏还没等说什么,又立马奔去茅房,等他离开,我和宋叔面面相觑,同时笑出了声。

  我又忍不住笑,祁晏轻咳一声,瞪我,声音却依然温和:“不许想。”

  “我没想。”我莞尔。

  “也不许笑!”

  “陛下怎么如此专治,笑都不让人笑,我又没笑陛下。”

  “那你在笑什么?”

  “我……”我摸了摸鼻头,“我笑……”

  还是没忍住,我又笑出了声,祁晏见状要捂我的嘴,我赶忙跑走,他手长脚长没几步就把我抓住,歪头要看我的脸:“不许笑。”

  “不笑不笑。”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宝珠妹妹!”

  听见有人叫我,我和祁晏停下来扭头看,是潘姐正向我们跑过来,身后的御林军瞬间挡在我们身前,剑指潘姐,将她逼停在十尺开外。

  只见她霎时收了笑意,手足无措的看着御林军。

  “让她过来。”

  祁晏发话,御林军退至两旁,潘姐才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刚站定,其中一人道:“见到帝后为何不行礼?”

  “帝后?”潘姐喃喃,慌张下跪,“民妇潘云见过陛下,见过皇后。”

  “起来吧。”我将她扶起,询问她有何事。

  “就……就来打个招呼,”潘姐惊魂未定,看向我的眼里都带着恐惧,“宝……娘娘。”

  我见她总摸着手中的包袱,遂问:“这是何物?”

  “喔,胜哥儿嘴馋,想吃甜坊的糖饼,我就来买了几张。”说着就要拿出来。

  “好久没见着胜哥儿,有长高……”我话说到一半,察觉不对劲,赶忙拽着祁晏往后,呼喊:“小心!”

  只见潘云从包袱里抽出一柄匕首向祁晏刺了过去,祁晏将我扯到身后一手拍中她的手腕,匕首掉落,御林军也将她擒拿。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我俩异口同声,祁晏不放心的看看我,我摇头:“我没事。”

  胜哥儿是个爱闹腾的,肯定会吵着来看,即便没来,去甜坊的路上必定会路过行刑台,怎么想潘云也不可能猜不到祁晏是皇帝。我与祁晏走在街上,身后有御林军跟着,百姓自会退让,怎么偏偏潘云就上前打招呼?

  “潘云,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潘云一改脸色,恶狠狠的看着我们,“我要杀了他!”

  “放肆!”御林军一脚踹到她的膝盖,将她踹的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是谁指示你的?”祁晏沉着眸子扶手而立。

  “是我自己,是我想杀你。你害死我的丈夫,害死我的儿子,我恨不得啖你的肉,喝你的血!”

  京都府尹闻讯赶来,看见地上的匕首瞬间白了脸色,隔着三尺远就跪了下来一路连滚带爬:“老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宋长安,去给朕查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祁晏扔下这句话拂袖离开,我们在衙门等着,只不到一个时辰宋长安就来解释了前因后果。

  潘云的儿子林胜因为贪玩被蛇咬了,林大勇去请刘喜来救他的儿子,但是刘喜当时已经被关在皇宫之中不得出去,林大勇千求万求朱进彩才答应给他解蛇毒的药丸。只是那时朱进彩因为朱能一事被祁晏派人盯着,林大勇来找她自然也被盯上,他们对林大勇多方盘查审问才放他回去,但吃了药丸的林胜没有好转,林大勇背着他去求医,又被拦住,与他们起了冲突被活活打死,林胜也中毒身亡。

  后来潘云得知,刘喜是被扣在皇宫,朱进彩也被抓了。再后来先皇驾崩,祁晏继位,她将一切过错归结在祁晏身上,才来了如今这一出。

  “打死林大勇的人查到了吗?”

  “查着了。”宋长安抹了抹汗,“他们死了。”

  “死了?”

  “还活着一个,是翰林院院士孙开河的小儿子孙广林。”宋长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的人都是杨家的家奴,平日就爱耀武扬威,那日他们拦住林大勇,陛下和臣说除监视外照往常一样别打草惊蛇,臣就没让金吾卫管。那民妇误以为是陛下的人打死林大勇……”

  “混账!”祁晏微眯双眼,声音低沉得可怕,虽未动怒周身的气势却令人骇然,“你们往常就是像这样纵容他们作恶的?你是京都府尹,是百姓的父母官,若你都不保护他们,谁来护着!”

  “陛下息怒,老臣知罪,”宋长安匍匐在地,“只是杨家在京都……如此、如此多年,臣以前管过,后来、后来……”

  宋长安不敢再说下去,我们也都听懂了。

  我扯了扯祁晏的袖子,示意他先别动怒,处理事情要紧,祁晏声音缓和:“起来说话。”

  宋长安站起身,继续道:“还有一事……”

  “赶紧说。”

  “今日是林家父子的头七,潘云原本在山上上坟,是有人告诉她,您来了,还给了她一柄匕首。刚刚太医验了,匕首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宋长安声音越来越小,“那人,是……慈宁宫的太监,但是没有抓到,说是个身形瘦小的太监。”

  我立即看向祁晏,只见他面色平静,没什么反应,我命令道:“你先下去,此事不许外传,看好潘云。”

  “是。”

  日光透过被打开的屋门撒入房间,只一瞬又被隔绝在外,屋内静静悄悄,祁晏垂眸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

  “没事,我们回宫看看,”祁晏想要起身,又停住,“潘云意图刺杀皇帝,按律当斩,我留不得她。”

  我知道,祁晏是怕我与潘云认识,不忍看她死掉。

  祁晏起身离开。

  可我认识祁晏的时间,比潘云久。

  在我心里,祁晏比潘云更重要。

  我追了上去,在院中将他拦下,太阳西沉,霞光漫天,早已不似来时那般酷暑,我仰头,用平生最认真的态度和他说:“如同陛下和景安王说的那样,陛下亦没有做错任何事。太后如此从来不是因为陛下错了,太后不爱你也没关系,陛下要自己爱自己。”

  微风起,带来不知名的花香,祁晏垂眸瞧我,我于白昼清风中与他对视。

  人们总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可孩子对父母亦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爱,是即便知道他对你不好,你还是忍不住爱他,忍不住因为他不爱你而难过。

  可若无数次失望过后,就请不要难过了,承认父母并非生来就爱你确实很难,但一定要做到。

  然后,努力地、更加地去爱自己。

  我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重复道:“陛下要爱自己。”

  祁晏眼中浮现出一抹极浅的笑意,霎时驱散了方才的寡淡寂静,他“嗯”了一声,似是怕我听不见,又点了点头才继续抬步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回身看我,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一起往前走,他指尖微颤,隐忍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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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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