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织尔2025-11-07 10:534,381

  贞徽二十四年八月,陛下于早间吐血昏迷,太医判定,至多再熬半月。

  我陪着祁晏在殿外等了一上午,未能得见龙颜。

  回去的马车上,祁晏靠在车内闭目养神,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答:“在盘算如今的兵马,够不够和母后抢皇位。”

  祁晏再也不说肖想的话,也不再想皇后或许念在母子之情会不与他争。

  他只在想,如何掌权。

  其实祁晏的身份足够他名正言顺的登基,只是他在顾忌皇后手上,杨家的势力。

  杨家是武将,以皇后的父亲,祁珩的爷爷杨宽为首。

  有江家在时曾可以和他分庭抗礼,但如今江家没落,支持祁晏的大多又是文官。

  在武力面前,道理是讲不通的。

  祁晏盘着佛珠串,掀开车帘,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包子铺的大娘打开蒸笼,热气涌上,她不怕烫一般直接拿了个装好给一旁等待已久的客人。扛着糖葫芦串的小贩叫卖着,身后不远处两个垂髫小孩你追我赶,比赛谁先买到糖葫芦。

  祁晏嘴角噙着笑,目光温柔,就这样一直看着。

  我在他身上真的能看到,君子爱世。

  “你看这个,”祁晏拿出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一截树枝,是我没见过的叶子,知道我没见过,他说,“这是榆钱。淮州那边的人会在春季吃这个叶子,谐音余钱。”

  淮州?

  “这是从淮州知府府里的榆钱树上折下来的。”

  “这树——”我蹙眉,若非有特殊意义,手下的人断不会折根树枝给祁晏。

  “树下埋着六十万两黄金。”

  “六十万两?”想过会有贪墨,未曾想一个知府竟能贪如此之多。

  “我前后共派去了十二个人查,只活着回来一个人。”祁晏眸色渐冷,“朱能勾结皇商,压榨百姓,封锁淮州城,凡是淮州城内百姓均不得出城,进城者亦会被严加监视。我竟不知,靖国境内,有人敢作恶至此。”

  朱能将淮州所有的土地强占,百姓为他做活不给工钱,只给粮食,店铺生产之物尽数上缴,由官员售卖。

  百姓口袋里没有一文银钱,曾有人趁深夜想要逃出城,被当场打死,尸首挂在主街中央三日,寻了五只饿了三天的黄奴将尸首啃食。

  恶性昭昭,罄竹难书。

  我倒吸一口凉气,愕然。

  淮州城如此,可这么多年京都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到底是谁在帮他压消息不言而喻。

  “他死不足惜,”我无法想象淮州百姓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之下,“他,还有那些作恶之人,都不能放过。”

  “我已派兵将淮州城围住,京城变天之日便是淮州变天之时。”

  ·

  从那日之后,祁晏的书房灯烛常亮,每晚都会有不同的人来与他商议。

  皇子府也少了很多熟悉面孔——皇后被禁,他也借此将皇子府的眼线一一铲除。

  表面风平浪静,我立于廊下看天,乌云密布。

  “该变天了。”青枝为我披上披肩,听到我这句话后也抬头看了眼。

  “这几日天凉,皇妃少些出门才是。厨房炖着乳鸽汤,可要拿给您尝尝?”

  “拿来吧。天天这样大补,又不让我走动,我都圆了一圈。”

  “有吗?”青枝左右看了看我,“皇妃太消瘦了,还得继续补。”

  丫鬟很快就上了汤,我坐在廊下刚喝一口,愣住:“这汤……”

  “殿下将他改好的食谱给了厨娘,味道如何?”

  “挺好的。”

  喝完汤,青枝为我梳妆,选了条石涅灰的颜色,略带嫌弃:“颜色沉闷,不衬皇妃。”

  “还有兴致说这个。”我笑了下,“夫人们都出发了吗?”

  “有大半已经出发了,还有些并未有动静。”

  我轻轻“嗯”了声:“再给她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便不再催了。”

  “是。”

  我刚出门,看见祁晏,他没进来,只在院子那站着:“阿意,注意安全。”

  他一袭汉白玉的锦袍立于一方庭院之中,墨发高束,阴沉的天好像要压到他身上。

  “殿下也是。”

  青枝为我穿好披肩,又拿了伞跟在我身后。

  我于四日前下了请帖,邀京中的夫人小姐们于今日巳时一同前往常觉寺为陛下祈福。

  祁晏得到消息,杨家打算在陛下驾崩那日集结百官困于大殿之上。杨家的人已经在每个大官的家中潜伏,只要有官员反抗,即刻绞杀其家眷。

  他们在拿家眷们做威胁,祁晏怕我出事,想让暗卫带我离开。

  祁晏想在此之前提前集合女眷幼儿,并派人保护他们,只要拖到祁晏成功,他会在皇宫放信号,将常觉寺里杨家的人一举拿下。

  “她们亦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我不能拿她们的命冒险。”祁晏同我解释。

  “我走了,岂不让人生疑?殿下娶我是因为我的身份让皇后满意,可我有用的地方,并非只有身份。我在常觉寺住过一段时间,寺内的情况我比殿下清楚。殿下若信我,此事便交由我来做。”

  祁晏一番思索,最终点头:“阿意,多谢。”

  “殿下何必言谢。”

  马车只能行驶到半山腰,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我在原处等着她们,心中默默算着来了的人,等了一会人来的差不多,组织她们一起往山上爬。

  祁晏训练了一批会武的女婢,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我让她们一同跟在身后,是保护,也是监视。

  祁晏已按照我给他的常觉寺地图安排好埋伏的暗卫,杨家的人若想硬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今这个局势,谁都能多少看清些。

  我以为陛下祈福为由请她们来,来了,算不得站队,可不来,就真的是站在祁晏的对立面。

  皇后毒杀江妃与祁珹,又砍杀李千暮,如此恶毒心性,不会让这些人不心生忌惮。

  杨家掌权多年横行霸道,若真有人带头对抗,也会有人愿意帮忙添一把火。

  我已经派人去劝了没来的人两回,若她们还不来,我便不会再管。

  好言难劝该死鬼,谁也救不了她们。

  ·

  祁晏独自走进宫,这条路他走了十九年,走了几百遍。

  宫里一片肃静,静得可怕。

  乾明宫外,与杨宽相遇。

  国丈爷杨宽,皇后的父亲,祁珩的爷爷。

  “阿晏。”

  “外祖父。”祁晏略一行礼。

  “阿晏也是来看陛下的吧?”杨宽面露哀伤,表情沉重,“那我便先回去了。”

  杨宽做国丈前曾是将军,手里有杨家将,与江家军不分上下。江邕被杀后,江家军不复当年勇,被皇帝收回兵权,独成一派不参与党争。

  或许是因为皇后的关系,祁晏从小与杨家并不亲近,一年到头也不会去杨家一趟。

  反倒是祁珩,是皇后的亲弟弟、杨家嫡子杨牧风与已故公主顺玉所生,自幼养在杨家,关系亲厚。

  来之前,沈云意问过祁晏,他有几成胜算。

  祁晏说:“我会赢。”

  杨家将大多在京城,他们想的是等皇帝死后,无论遗诏传位给谁,都要杀了祁晏,这样能继承皇位的只有祁珩。

  可祁晏的兵早已在城外集结,皇城金吾卫亦凭他号令。只要杨家起兵,皇城内乱,杨家造反的罪名就落实了。城外的兵会冲进城内,斩杀杨家。

  “但杨家也不会输。”

  若是让他拿京都夫人们的性命做赌注,他不敢赌。

  只要有可能,他便不会动兵戈。

  “所以提前面见陛下,让他当众宣布传位于你,是最好的方法。”

  沈云意一语道破他进宫的目的。

  “嗯。”

  若陛下不答应,等下一次祁珩入宫侍疾时,会传出祁珩弑君的消息。

  祁晏亲手给陛下下的毒,以此,铲除他的弟弟。

  帝王的路,谁又能说自己走的坦坦荡荡呢?

  祁晏进殿前,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登时雷声轰鸣。

  他转头看,看见黑云压城。

  韦相爷还在世的时候,曾和他说:“百姓无所谓谁做皇帝,只要他们的日子过得好就好。”

  “殿下,这世上无人比你更尊贵,也无人比你更能保护这个国家。”

  “殿下慈悲心怀,躬亲善友,老臣相信,你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个人。”

  可是老师,你口中的那个纯善仁德的殿下,今日为了皇位,要将自己的父亲与弟弟算计进去。

  重方公公在床边站着,见他来,弯腰行礼,又退了出去。

  皇帝半靠在床上,穿着明黄的寝衣,被子只盖了肚子往下,虚虚放在腿上的手还拿着药碗。微阖着眼,呼吸沉重,面色青灰。

  祁晏看了很久,看着这个曾经将幼年的大皇兄扛到肩头跑遍御花园的人,如今如此病弱的坐在这。

  皇帝一个换气间,给自己吵醒,眯着眼分辨了一会才说:“是老二来了吗?”

  祁晏俯身作揖:“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拍拍自己的身旁,冲他招手:“过来坐。”

  祁晏依言坐到床边的木凳上,拿走皇帝手中的药:“药凉了,儿臣让人给换一碗吧。”

  “不用,放那一会再喝。”皇帝慈爱的端详着他,满意地点点头:“一转眼,阿晏都长这么大了。就在朕眼皮子底下,怎么就这样大了?”

  皇帝边说边比划着,似是真的在回忆那段时光:“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啊,在你母后那受了委屈,哭着跑来找朕,要朕带你骑大马。你还记不记得?”

  那都是祁晏很小的时候的事了,小到,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分明。

  “儿臣那时年纪尚小,没有规矩。”

  皇帝怔怔放下手:“是啊,你如今长大了,规矩太多,不像小时候可爱。”

  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脸上总带着笑意,他指了指桌上的长条锦盒:“拿来给朕。”

  祁晏拿过,皇帝示意他打开。

  是一个圣旨。

  祁晏看向皇帝,他招招手,让他坐过来:“打开看看。”

  祁晏将缠绕的金线解开,一点一点打开圣旨,看见内容时呼吸一窒。

  传位,皇二子,祁晏。

  祁晏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看到这七个字时的心情。

  好像庆幸居多。

  庆幸写的是他的名字,他不必走弑君弑父那一步。

  “我后来对你不好。”皇帝拿走圣旨,卷起,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方形的物件,在烛火上烤了烤,重新将圣旨封好,放回锦盒。

  “是老师教我的,他说,你是菡萏不喜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你,就不能表现的太宠爱你,”皇帝自嘲地笑笑,“到底,与你离了心。”

  外头突然传来钟声,是有尊者殡天才会响起的声音。

  重方公公尖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驾崩了!”

  祁晏惊愕,如今皇帝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为何丧钟会响?

  他打算去看,却被皇帝拦住:“没事,不用管。你来,来坐我旁边,陪我说说话。”

  天色阴沉,屋里点了满屋的灯烛,晕黄的灯光照的屋内暖意洋洋。

  祁晏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圣旨,还是选择坐到皇帝身边。

  皇帝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递给祁晏,祁晏接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是国库所有的物资。

  “你从前说要在京都和临安之中建条运河以促通商,你看看,我给你攒的这些钱够不够?”皇帝说这话时像个邀功的小孩子一般,“你说要减免赋税,也挺好的。等你当了皇帝之后,去做吧。打仗也行,西北、东南、中原各有我和相爷藏的五万军队,朝中武将若是不帮你,你就拿这些去打。只是……”

  皇帝眼角有泪意,缓了两口气才说:“只是,得、得先把你妹妹接回来。祁瑶那丫头,从小没受过苦,被我送去北离。”

  皇帝说到这红了眼眶:“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先皇在位二十年北离虽虎视眈眈但从未有过进犯之意,是他治理得不好,损了武将,打不过他们。是他御下不严,致党争猖獗,功高盖主。而这些,都导致了祁瑶的和亲。

  过往种种,皆是他一人之错。

  “父皇,你都知道,为何当初我说的时候,却要反对?”

  祁晏不懂,他不明白。

  他因父皇的暴政怨过他,因他的苛政恼过他。他质疑他的治国能力,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他觉得他昏庸无能导致官员尸位素餐。

  可是如今,他告诉他,他知道他是对的,他赞同他的一切想法。

  “我啊,从小就知道我当不了这个皇帝。”皇帝细细抚摸着那张纸,“相爷说你是个好苗子,要好好培养你,我说行啊,让他快点把你培养起来,我就去做我的太上皇去。只是相爷年纪实在太大了,你还没长成,他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自己想了个法子。”

  “有句话怎么讲的?‘天下苦秦久矣’,若我不得民心,百姓会更加希望有贤明的君主出现。那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些年,为你攒钱,攒兵马,攒军粮。你上位后,去大展宏图,做明君,创盛世。”

  “父皇也曾是百姓歌颂的太子殿下,又怎会没有能力治理这个国家?”

  皇帝似是有些委屈,苦笑一声。

  “不是我啊。”

  “你们说的太子殿下,是祁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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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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