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提牵着驴从过路车上的好心人那里要来水。李河落清醒了些,皱着眉、眯着眼坐起来,问:“这是在哪里?”
“库兹勒克。”阿凡提说。
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李河落猛地站了起来——“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李河落心想鲁道夫的杀手必定会守候在罗布泊的四周,有可能蹲点守候十天、二十天,甚至更长,直到确定他们都死在里面为止,才好回去交差。
杜林琪问:“他们总不会这样死耗着吧?”
李河落抓起她的肩膀说:“要你死就不会让你多活一秒!我从前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很清楚!”
杜林琪拉起格索,“那赶紧走吧。”
阿凡提问:“你们要去哪儿?”
李河落心里没数。杜林琪看了看格索说:“我们先把他安全送回喀纳斯,不能再要他跟着我们了。”
“不行!”李河落很坚决,“一起离开新疆。”
“为什么?”
“鲁道夫的手下不蠢,他们也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孩子,他们应该对格索的真实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杜林琪走到他面前问:“难道要带着他就这样和我们一起亡命天涯?他可是喀纳斯的……”
“不能再回去,那里还有警察。”
“你怕?”杜林琪盯着他狂暴到血红的眼睛,“你怕死?”
“我怕你会死!”李河落无助地吼道,“我怕我们的孩子会有意外!”
“我们没有其他的路了,我们不能再伤及无辜,我们已经错过很多次了……”
李河落冷冷地说:“我们再错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杜林琪满眼的泪,对他说了很多遍“你错了你错了”。阿凡提则背对着他们不言语,他对年轻情人之间的意见分歧无能为力,这些也该他们自己解决。再说,这件事实质上也是左右为难。
这已不是理论,问题的当中已毫无道理而言了。同是为了生与死,道理解决不了生与死。争吵与无谓的理论只会浪费时间。李河落象征性地搂了搂杜林琪,便推着她往前走,说:“这些东西等我们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再商量。”
杜林琪扭了扭肩膀,躲开李河落的手。虽很不情愿却还是跟着他往前去。
阿凡提没有与他们一起走。本来他只是为帮助迷途的李河落找到杜林琪,现在,他可以继续自己的旅程了。
李河落笑着亲近毛驴。阿凡提告诉他:“我会去和田长住一段时间,如果一切都安宁了,一定要带着林琪到和田来拜访我。”
李河落只是笑着点头,也不回答,他知道安宁降临得遥遥无期。
与阿凡提告别后,他们搭上过路车。
刚坐上车,李河落就看见远方的沙漠里追来几个骑骆驼的蒙面男子。事态发展正如他的猜想。他没有告诉杜林琪,只是催促司机更快些。
大白天在公路上,那些人又不敢放枪。眼看着这些幽灵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李河落看着司机抽烟,心痒得难受。这段逃亡的时间中,他都忘了抽烟这回事。稍微一丁点的安逸就让他克制不住,终于厚着脸皮向司机要了一根,对着窗外大口大口吸起来。
“太冒昧了……”杜林琪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说。
司机倒不介意,只问:“我是去哈密的,你们去哪儿?”
杜林琪尽量想得周全,既要考虑到格索,又要为李河落留退路——
“我们在吐鲁番下吧。”
此时的阳光不再是致命的了,而是值得歌颂赞美的柔媚,它将远方光秃秃的山照耀成一片火红,像是传输能量,一切都变得美丽与充满活力。
在吐鲁番地区下了车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他们走在赤红的大地上,望着过路的维吾尔农民,像是在孤岛上被困了一百年的漂流者回到闹市,恨不得与每一个素未平生的路人紧紧相拥,哪怕还要亲吻。
杜林琪的脸蛋被阳光照成朱红色,像颗大海棠。日暮的闲逸气氛让她陶醉。怀上孩子后,她似乎不再那样好动,并不是刻意如此,大概是本能在告诉她要有个母亲的样。
李河落问:“吐鲁番都有些什么好玩的?”
杜林琪说:“郡王府、高昌古城、艾丁湖、千佛洞、阿斯塔那古墓……”还没说完,李河落便直摇头。
“我怕我的脑袋装不下这么多。”
“地大物博嘛。”
“还是说说现在感兴趣的东西。说吃的。”
杜林琪想了想说:“葡萄!想了解吗?”
格索拍着手说“好、好”。李河落却不以为然,道:“葡萄还用说吗?”
“我说你这个人实在太肤浅!”杜林琪掐着他的胳膊,“人都有黑人、白人、黄种人、棕色人乱七八糟的,葡萄当然更多了。吃过无核白葡萄没?吃过马奶子没?吃过喀什哈尔葡萄、日加干、琐琐葡萄没有?”见李河落摇头便问,“那你听说过没有?”
“也没。”
“那到这里可要长见识了。”杜林琪沉醉地说,“啧啧,别提有多可口了!皮薄得指甲轻轻一划就破,破了就溅出晶莹剔透的汁,里头的肉软得嫩得……哎哟哎哟像是咬着白云……”
李河落推醒她。
“我们进城去!”杜林琪拍了拍口袋说,“吃好吃的去!”
李河落忙说:“不行,我们要走偏僻些的路。”
“城里不是安全些吗?”
“他们要是跟上来,首先会进城。”李河落解释说,“他们吃不了苦,不像我们,要不顾一切去逃命、什么地方都敢闯。”
“那我们去哪儿?我们现在没吃的没喝的……”
在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矿泉水与馕便起程了,向着越发火红的山区走去。
杜林琪起初不愿走这条路,说那里太热,却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了。
李河落说:“我们在山上待几天,确定没危险了再进城。”
“……好吧。”
天空翻滚的火烧云与山石连成一片,前方一座座的山像是熊熊燃烧的朱红烈火。
这里的热与罗布泊不同。罗布泊是干热,沙砾中毫无水分,以至于在脱离水源的状态下,人会产生被炽烤的幻觉。而这里,极高的温度中还带着滚烫的水汽,像是个蒸笼,能将人蒸熟后再慢慢烧焦。
此时快到晚上了,并未有强烈的火烧感。他们走到一块石碑前停住,上面有三个根据草书雕刻的汉字。
杜林琪用维语反复念着:“克孜勒塔格、克孜勒塔格……”
有个字笔画太多,刻出来的太潦草,李河落没看懂,却还是装模作样念出来:“火……山。火山?”随后环顾了下红通通的四周,“死火山还是活火山,哪儿有?”
杜林琪白了他一眼,“火焰山。”
李河落像是久仰大名,长长地“噢——”了声,说:“孙猴子找铁扇公主借扇子灭火那段吧。”
“人家那是芭蕉扇。”杜林琪说,“火焰山呢,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火砖掉到人间变成的。”
“那么不小心呀。”格索说。
“什么呀。”杜林琪敲着格索的头,“那炼丹炉也是孙悟空闹天宫的时候给踢倒的,自己造的孽,这就叫因果报应。”
唐朝诗人岑参有首边塞诗:“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描写的正是吐鲁番火焰山的景色。
“天山有条吃童男童女的恶龙,所有人都害怕它,只有哈拉和卓不畏惧。这个少年和哈乐丹一样勇敢,拿着宝剑和巨龙斗了三天三夜,最终把巨龙斩成十断,龙尸变成了山,被斩开的地方变成了山涧的峡谷,就是这里。”杜林琪解说着,“山的雏形形成于1.4亿年前,主体形成于五千万年前喜马拉雅山的运动。现在的我们呢,刚好赶上最热的时候。”
“有多热?”
“夏天这时候一般都在五十摄氏度左右,地表嘛,有个七八十摄氏度,真能把我们烤熟了。现在温度降下来了,也就三十多摄氏度吧。”
“也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李河落望着光秃的红山,说,“岂不是和罗布泊一样?”
“至少没罗布泊那样大,再说在罗布泊根本找不到方向,不像这儿。”
李河落心想不及罗布泊便是好的。
杜林琪却转过脸,带着怨气问:“为什么我们找的安全地方却总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告诉过你天堂和地狱其实很近,应该是一个道理,安全和危险、美和丑,实际上都没有明确的界限,就像水怪,有的人把它看做是神,有的人就看做是鱼,互相连通互相转化,没有绝对,这不太好解释。”李河落像在与她探讨哲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不想这个世界是这样!”
“我们就当是在旅行,逃命和旅行实际上也是一样的。”
杜林琪喊着“啊啊”像只小鸟一样往前跑了一阵,转过身揉着脑门说:“我快要疯了!”
李河落走上前搂住她,“我们呢,以后要带着孩子沿着丝绸之路远行,我们住最好的酒店、吃……”
“我也要去!”格索叫道。
李河落将手放在他的头上,继续说:“我们要一直走到阿拉伯,我们要住在豪华的阿拉伯塔总统套房里……”
“有多豪华?”杜林琪偷乐着问。
“一晚两万美金,然后我们……”
“算了,我宁愿睡沙漠。”
夜晚,他们栖身在一处石洞中。不可避免的就是两人那场无休止无结果的争论——如何解决格索的问题。
起初,他们都怕惹恼对方,默不作声,后来杜林琪忍不住了,直接说:“继续往前走就是乌鲁木齐,往东可以去甘肃。”
“带格索一起去甘肃。”李河落依然很坚决。
格索却小声说:“安母很危险,我想回去。”
“照现在这样的态势,我们根本不可能安全回到喀纳斯,也许半路就会送命。”
“你可以不去。”杜林琪将格索拉到自己身边,“我要带他回去。”
李河落当然不会同意,只是冷冷笑了笑:“就凭你?”
“是!”这个字是从杜林琪嘴里毫不犹豫喷射出来的。
“当你是我,你就会明白我了。”
“我不想是你!我明白你的那些苦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孩子的未来、格索的未来?”
“我不敢想太多,现在唯一能想的只是能让我们的孩子好好活着。”
杜林琪盯着他的眼睛,“孩子出生了,他会快乐吗?”
“活下来就好。”
杜林琪转过身望向火红的一切。
“活着是一切的前提。”李河落问她,“他才能学着理解世界,学着谅解我们,你不明白?”
“但是我们把孩子的生建立在格索的生死上!”
“人都是自私的,生物都是自私的,至少我是这样。”
杜林琪像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摇着头说:“我以为你变了,以为你能被改变了,没想到本性难移,我糊涂了,我怎么会相信你这种人!”
“后悔了?”说到这个话题上,李河落也狂暴起来,“我在努力尽到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责任!我要保护你和孩子,哪怕自己死在这里都无所谓……”
“孩子不会以你为荣的……”
李河落发了狂,一拳砸向坚硬的砂岩壁,血流了下来。
格索吓得忙说:“哥哥姐姐!一路上这么艰难都一起走过来了,可现在你们……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李河落一把掐住格索的喉咙,“整件事都是因为你!现在我可以要你活,也可以要你死!你的命在我手里!”
“你疯啦!”杜林琪掏出刀指着李河落,“放开他!”
李河落狠狠地盯着杜林琪,宛如一头绝境中的猛兽,掐得格索的喉咙更紧了。
杜林琪的威胁无用,冲上去拉扯着,一不小心,刀子刺进了李河落的身体,顿时血流如注。李河落松了手,后退了几步,痛苦地倚着岩壁,挣扎着滑在地上。杜林琪傻了,手捂着不自觉张大的嘴,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上前要扶李河落躺下,满手是血,看得她胆战心惊。边哭边说:“亲爱的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是我不好……”
李河落咬着牙忍着剧痛。
刀子刺进了李河落的左肋。杜林琪撕下衣摆帮他包扎好伤口,坐在他身边望着他倔犟的侧脸。
“你要是捅死我反倒更好。”
“你怎么能迁怒在格索身上……”杜林琪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嘴唇,上面的条纹间微微渗着血,“陆离不是这样的,陆离是一个勇敢的、学会接受阳光的人,不是现在这样。”
李河落抱住她。许久。他说:“但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好怕失去你,我们的生活刚有了起色,我不想……”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虽打断他却仍想要听下去,无知无觉间,含着泪却微微笑了,眼睛里满是晶莹剔透。
她像哄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在他耳边说:“我们像以前一样,一直向着阳光走,我们勇敢地、问心无愧地向着阳光走……”
此时的李河落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光明下的他有一道狭长深黑的阴影,而黑暗里,却连影子都没有。
他无法回应杜林琪,即使在他眼里,光明与黑暗也只有微小的差距,可这一差距却又是无可否认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