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夜色笼罩下的大漠,令蛰伏在此的一切都扑朔迷离。李河落平躺在沙地上,想到今夜所发生的事,久久不能入眠。他也知道表面上看似完结的真相,实际上仍暗藏玄机。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从沙地上传来的隆隆声。
李河落猛地坐起来,摇醒了所有人。
“快走!”李河落像是发了狂。杜林琪与郝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头一望,只见荒漠边缘一排骑着骆驼的神秘人向他们奔来。沙漠中的狂风吹来这些不速之客的杀气,突然一连串的枪响,子弹落在距离李河落不足两米的沙地上,弹出一道高高的沙尘。
李河落咬紧牙对郝力吼道:“给我枪!”
郝力不肯,说:“你们跟着我!”
身后骆驼队渐渐逼近,子弹挨着他们的身体狂乱穿梭。无奈,郝力将枪丢给李河落。骆驼队穷追不舍,李河落让杜林琪与格索躲藏在小沙堆后,用沙子将他们半埋起来,自己冲了出去。郝力与李河落一道将骆驼队吸引至一处遍布沙堆的沙地上,两人分别躲藏在左右两座沙堆后。
骆驼队很快追赶来,放缓了脚步,在沙堆地里搜寻他们。
李河落屏住呼吸,手中紧握着手枪,望了望右面的郝力。郝力示意李河落向前跑,转移敌人的注意力,自己趁机袭击敌人。李河落却摇了摇头。他只相信自己的枪法。他挥手示意郝力往前方的大沙丘上跑,并小声嘱咐:“不要跑直线。”
迫在眉睫之际,郝力选择相信李河落,自己向大沙丘跑去。
骆驼队发现郝力,挥舞着鞭子朝他追。等骆驼队跑过掩护李河落的沙丘,李河落站在敌人身后,放缓了呼吸,瞄准敌人的头。
“砰”一声,敌人从骆驼上栽下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栽倒在沙子上。
骆驼队兵分两路,一队追逐郝力,一队掉转头追逐李河落。李河落躲进沙堆群中,后背紧贴着沙壁,长吸着气。郝力跑上大沙丘,回头望了望逼近的骆驼队,咬咬牙从沙丘上跳了下去。沙丘之高,郝力不断翻滚,像坠入悬崖般急速消失在黑暗中。骆驼队追赶到大沙丘边都不敢再前进了,掉转缰绳朝沙堆群奔去。
李河落很危险,他被包围在这片遍布小沙丘的区域。骆驼队徘徊在堆林里。李河落隐藏得很好,又是黑夜。敌人情急之下对着沙堆开枪胡乱扫射,瞬间弹片横飞。
这些家伙用的是AK-47。李河落抿着嘴,知道已是九死一生的时刻。他深呼吸着满是沙尘的空气,微闭着眼睛。他要让自己的听觉达到最灵敏的状态。当他的耳朵选中一个敌人,默数着子弹发射的声音。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他微动着嘴细数着,并不发出声音,“三十。”李河落亲吻着手枪,冲了出来。
说是巧,也怪。这个时候的敌人们都在忙着填充弹夹,李河落的突然出现令他们措手不及。
李河落当成是往常的实战训练,心里只装着一句“我要赢”。他的每一枪都正中敌人头部。
一阵腥风血雨过后,李河落几乎解决了整个骆驼队。只是几乎。他望着两个已经逃远了的身影,也无力去追了。
几头受惊的骆驼在沙丘上边逃边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这些外国人,其中有一个还没断气。
“你们怎么跟来的?”李河落问。
外国人不说。
李河落用脚踩住他的喉咙,“你的头很适合碾碎喂骆驼。”
“我们跟踪那个便衣……”外国人艰难地喘着气,“你背叛了我们,你知道我们的一切,鲁道夫非要你死了才安心。”
李河落松了脚。也不准备干掉他。沙漠会帮他干掉他。
杜林琪远远望见李河落安好地朝自己走来,兴奋地大叫一声,扑到他身上,张着血盆大口又要开始咬人。
格索搀扶着郝力从沙丘下走上来。李河落狰狞地朝郝力吼道:“你把鲁道夫的人引来了!你这个蠢货!”杜林琪忙劝慰李河落。
“这些我并不知道,我已经尽可能小心谨慎,甚至连你都没有发现我。”郝力摇着头说。
“那是因为格索和你里应外合!自以为聪明,螳螂来捕蝉,黄雀还在后头。”
“听好了!”郝力瞪大了眼珠,“你是个犯人!你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我!”
李河落掏出枪对准郝力的脑门,“有它就可以。”
杜林琪吓了一跳,上前要拉开李河落的手,连说:“放下放下,不要这样……”
格索皱着眉,推开李河落的枪,说:“两位哥哥,我们现在是一个集体,因为我们四个人的性命息息相关,必须携手。”
李河落虽然还仇视着郝力,最终却放下了枪。
郝力说:“把枪给我。”
李河落将枪别在腰间,朝前方走去。
他有了枪便可谓无敌了。郝力远不是他的对手,拿他没有办法,便指着他的背影愤愤地说:“你逃不掉的!”
李河落知道他们前进的速度太慢,拉来那些骆驼,四个人骑上去。鲁道夫在知道警察已盯上李河落的情况下更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李河落的存在已经关乎鲁道夫非法走私集团的存亡。那些杀手还会追来,在明天在后天在某一天。只要自己不死,危险永不会断。
骆驼载着他们走了五天五夜,他们都快被烈日融化。
终于,他们到达了库兹勒克。
这一天,杜林琪格外沉默。她是带着自己与肚里孩子双重的难过来到库兹勒克的。然而她也有些紧张,兴奋得紧张。因为这是条生路,可以让李河落去飞翔。她既悲哀,又有些许激动。
郝力与格索骑着骆驼走在前,杜林琪与李河落跟在后面。杜林琪偷偷递给李河落一个背包。李河落打开一看,满包的水与压缩干粮。
“包的左边袋子里有我给你准备的钱。”杜林琪压低声音,目视前方。
李河落将脸转向一边,不去看她。
杜林琪小声说:“到了公路上,拦辆车,别管车子去哪儿。看到了大站就下,搭上去青海的火车出新疆,路上不要停。”
“我没有任何机会避开郝力的视线的。”
“你忘了这个。”杜林琪从袖子里掏出拇指大的玻璃瓶。
李河落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又低下头说:“不行。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傻子!”杜林琪似在训斥他,“我在这里有警察保护,我们的孩子我也会保护好。我不重要,你的以后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自由。”
不等李河落考虑,杜林琪便驾着骆驼朝郝力跑过去。
杜林琪假装递水壶,趁机将西域失魂藤蹭在郝力与格索的手上。不出一分钟,两人便倒在骆驼上睡着了。杜林琪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李河落一眼,也瘫倒在驼背上。
这里没有蜡,杜林琪空手接触了西域失魂藤,也中毒了。
李河落盯着她睡熟的样子,神色游离。
她是李河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这个女人如此爱他,在不知道李河落姓“金”抑或姓“陆”的情况下,她要为他怀着“我们的”孩子,甚至要放他去飞翔。李河落当然也不知道那个背包里装着的,是杜林琪全部的水与干粮。
夜晚,郝力醒来了。他推醒格索与杜林琪,望了望远处,又是无边沙漠,敲了敲光头,疑惑地问:“我是怎么了,你们又是怎么了,都睡着了?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我们在向东走。”杜林琪望着夜空中的星位说。
格索揉着眼睛,“只记得姐姐在给我们递水,之后的事就记不清了。”
郝力朝后一望,发现李河落不见了,忙跳下骆驼。观察了下四周,猜到了一切。郝力将杜林琪从骆驼上拽下来,反扣着她的胳膊问:“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你用迷药把我们迷倒,把他给放了!”
“什么迷药?”杜林琪不承认,“我和你们一样睡着了啊!”
“少来这套!”郝力勒紧了她的胳膊,“在喀纳斯你就喜欢滥用毒药,就你那点儿破伎俩!”
杜林琪痛苦地叫道:“郝力!我肚子疼了!”
郝力放开了她。杜林琪坐在沙地上喘着气。郝力坐在她身边愤怒地问:“你怎么能放走他!你们这是抗法行为知道吗?你是在纵容犯罪!你在害他!同时也害了自己!”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正想问你他在哪儿你倒……”
“想想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个是逃犯的爸爸。你不担心吗?不为孩子想吗?”
“我担心的是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
“清醒点儿!”郝力吼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犯的罪受惩罚,天经地义!”
杜林琪捂住耳朵不去听。
郝力放松语气,对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既不姓陆也不姓金,他是骗你的!你除了知道他是个男的你还知道什么?”
“你爱你老婆是爱她的名字?”
“他在利用你懂不懂?他爱你是在演戏。而你爱他只是个错觉,或者是一时的感觉。想想长远的以后,他能给你什么?”
“你以为我想得到什么?”
“你了解他吗?他流窜在世界各国,他恶贯满盈,他就是冷血他就是……”
杜林琪打断他的话,“因为他也是个可怜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拯救过他!”
郝力尽量忍住怒气,心平气和地说:“这世间的其他人也不容易,这世间的一切人都不容易。他这次来喀纳斯犯罪,酬劳是七位数。他只是利用你,他只是大阴谋里的一个帮凶,他身后还站着无数比他更残酷的魔鬼……”
“他不再为他们做事了。”
“但是他以前做过了!”郝力抓住她的肩膀,“你爱上的是个声名狼藉的杀人魔!背着几十条人命,不管那些人是坏人还是什么人,他都是手上沾血的人,是违法犯罪的人,永远也翻不了身,死了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也保护了我、保护哈乐丹、保护格索、保护召灵人,他尊敬安母,他在真主安拉面前努力在弥补……”
郝力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真希望这个世界能如你的愿。”
关于李河落再一次的逃亡,与郝力合作,做污点证人,警方才可对鲁道夫非法走私集团一网打尽,也不再会有杀手追杀他们,一切又恢复平静。但是李河落要为此付出代价,代价是死刑。如今他逃跑了,危险将无期限纠缠他,包括杜林琪与他们的孩子,包括哈乐丹与格索,更包括安母的安危。总之,要么归附正义,最终一场死刑。要么继续流亡,生不如死。
这就是李河落的心灵天平两端的砝码。他必须作选择。
他孑然一身站在荒漠中,无所适从。
他需要帮助。
李河落坐上顺路车,从库兹勒克到了若羌,再往东去就是青海了。他离杜林琪越来越远,不能再跟于她身后,细数着她的脚步。他下了车,坐在沙地上发了会儿呆。
远远瞧见一个骑着毛驴的维吾尔老头从他身边路过。老人头戴小花帽,一大把又长又卷的白胡子。
李河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睿智的眼睛。
老人跳下毛驴,对他说:“你一定是迷路了。”
“没有。”焦虑中的李河落想像赶蚊子一样将他挥开。
老人捋着胡须,环顾了下四周,坚定且固执,“你就是迷路了。”
李河落不答理他。老头躬下背,捏起沾在李河落衣领上的一粒葡萄籽。看到这东西,又让李河落想起了杜林琪。
“大概二十年前吧。达坂城的买买提被人说成是小偷,偷了阿依仙家一马车的葡萄。”老人望向前方浩瀚的沙海,“他们之所以说他是小偷,是因为阿依仙发现他嘴边有一粒葡萄籽。”
李河落不解。
老人笑着对他说:“人人都吃葡萄,可从来没有人会合情合理地运算一粒葡萄籽和一车葡萄之间的差距,也没有人质疑过这么个荒唐的联系,他们只是急于要知道谁该为这件事负责。于是给买买提定了罪,十年都不许再吃葡萄的罪。”老人拍着毛驴的头说,“所以我不太相信别人。宁愿相信自己和相信它。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走在各地,我可能要老死在途中了。”
“您……”
老人捋了捋卷须,“他们都叫我阿凡提。”
李河落愣了愣。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名叫纳斯列丁,世人也尊称他为阿凡提。维语中阿凡提是‘知识渊博的老师’之意。我继承纳斯列丁家族的光荣传统,像当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一样,拥有了这个称号。”阿凡提的笑声爽朗,很带力量。
“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也骑毛驴吗?”
“对呀!”阿凡提似乎很高兴,拍着毛驴屁股说,“它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的坐骑。”
“No……”李河落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里让人着迷。”阿凡提叉着腰遥望向黄沙尽头,“也迷惑人啊!”
李河落迷惘地东望西望。
阿凡提狐疑地打量他,问:“你从哪儿来?”
“北边。”
“你撞上强盗了?瞧这衣服上尽是血。”说罢,要来检查李河落有没有受伤。两人推推搡搡中,阿凡提碰到了李河落的伤口,李河落疼得往后仰,想挣脱开阿凡提的手。阿凡提望着李河落固执的眼睛,一把扯开他的衣领,却看到他左臂上的枪眼。吃了一惊。
“那些强盗抢我的东西,我拼死反抗,他们开……”李河落急忙解释。
阿凡提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河落的裤腰,怔怔地站起来,往后退。李河落低头一看,枪柄露了出来。
阿凡提不敢留,更不敢走。牵着驴退到离李河落几米远,与他对坐着。
“我不是坏人。”李河落对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是……”
“我的朋友在库兹勒克,他们有危险,可我不能回去,回去就是一条死路。但是我更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走……”
“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河落早没了从前引以为傲的主见。扭过头望向远方的沙丘。
“人的命数都有长有短。比方说我从这座城去向那座城,总会感叹人生短暂。在这座城时我二十岁,到达那座城,已是花甲之年。”阿凡提说,“但是在这过程中我没有一无所为。”
“我在这过程中没干过好事。”李河落自嘲道。
阿凡提指着北方,“米兰古堡。汉代西域军事的指挥中心。那时候各民族动荡不可安宁,即使表面上融合,实质上各族都在蠢蠢欲动,因此这里没少发生暴乱。在战乱里死去的西域各族士兵,即使肉体已经腐烂,亡灵却仍在厮杀,无止尽地争斗下去。恶灵盘旋在米兰地域一千七百年。这里生灵涂炭、寸草不生有如炼狱。”
李河落静听着。
“什么是人和人?”阿凡提继续说,“有时候人和人之间远没有你想得美好,恩怨瓜葛、情仇纠缠、自相残杀、你死我活就是人和人。有些人,完全是在不断下坠。有的人悬崖勒马,他能活下来。即使到了下面,他也是站着的。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你要在这个差别中作选择。安拉都是看在眼里的。”
“现在,也许来不及了。”
“安拉永远不会觉得谁迟了。”
李河落沉吟。
阿凡提爬上驴背,对他说:“你跟着我。”
李河落疑惑地望着他。
“库兹勒克。”阿凡提说,“回去。回去找他们。”
阿凡提怎么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回去面对危险。只是毛驴不肯走,像能预见什么,一个劲地哀叫。阿凡提抚着驴脑袋说:“乖乖,我保证死在你后头。你看,到时候我还得给你陪葬不是。”话毕,毛驴不叫了,迈出第一步。
远处的米兰古堡一如千年的尘封,只留下一片片寂静的阴影。古堡周围到处都有佛塔与佛寺的遗迹。那便是当年玄奘西行路过此地,利用天竺经典镇压恶灵而建的。
李河落站在无垠荒漠之中。他的终极抉择,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