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徐向暖忽然提起,秦毅怕是都不会再刻意回忆一遍以前的人和事。
那些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上是多么好的回忆。
秦毅有记忆的时候,秦家那会儿还是名声显赫的大户人家。
不像现在这么人丁稀少,现在的秦老爷子还是整日溜鸡逗鸟的一把好手,那会儿老秦家还是太爷爷掌家。
他们本家是在西北一个靠近戈壁沙漠的镇子,秦家世代做得是布料生意,即使烽火连天,狼烟四起。
太爷爷还是竭尽全力,盘旋着护一家老小周全。
秦毅脑子大概记得,来来往往的长工仆从里里外外的走动,两进两出的中式庭院一缩再缩,后来家里就只剩下十来口人。
忽然有一天,门外有人喊,城破了。
秦毅小小的身子被塞进阿爹的怀里,太爷爷染白的眉须轻皱,让他们连夜出逃。
往关中腹地里逃,外围的这些城已然快守不住了。
深夜里的路格外难走,阿娘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摔了一跤没了弟弟妹妹。
逃亡的路上总是艰难险阻,秦毅现在能记得大概片段就是,无穷无尽的黄沙漫天。
忽然有天,阿爹忽然抱来了一个女娃。
原主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秦家,阿爹本来的说法是,帮朋友照看一下,这一照看,就再也没看到女娃的家人。
秦老爷子很快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已经持续了一路,终于找了个机会爆发出来。
但又说不过执拗的秦父,父子俩的身份好像完全颠倒过来。
原来太爷爷在临别之前,将老秦家的家当直接越过不靠谱的老爷子交给了秦父。
秦父生来就是个暴脾气,有什么直接说什么,在自家亲老子面前都是无所顾忌的。
父子俩的关系并不融洽。
又因为这一因由直接降到了冰点。
路途颠簸,风餐露宿,但在太爷爷提前打点找人接应下,他们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就是当时的宜阳,
落脚是一民风简朴的小四合院,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房间。
秦毅童年为数不多的快乐悉数都留在了这里,大概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秦母将这份爱给了另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许向暖,原主的姓其实和现在的徐向暖根本就不是一个姓,同音不同字。
这个娃儿就以异姓的身份在老秦家生活了下来。
岁月动荡,民生不安。
但在这片中心地带,战火一时还殃及不到。
老秦家的那些被遣散的旧仆陆陆续续追随了过来,渐渐日子走上了正轨。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肯定也会有不如意,这不如意就是秦母可能因为这场颠簸伤了身子。
秦毅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她温柔的注视着儿子,告诉他要好好长大。
再一觉醒来,人就没了踪迹。
有仆人在小声议论,秦少奶奶是犯了七出之条,被大老爷做主休了,这里的大老爷指的是秦老爷子。
这世道,下堂之妇的名声总归是不好听。
无路可走的秦母吊死在护城墙边的柳树上,被人发现报了官。
老秦家父子很快被推到风口浪尖,打压资本家的名声一时都熙熙攘攘传了出来。
那会儿军阀和资本就是两大不可碰触的敏感话题。
被压制的老百姓实在太苦了,他们急需要找一个人出来开刀,刚好老秦家没推了出来。
没太爷爷坐镇的老秦家就是一盘散沙,聚集了乌合之众。
厉风一吹,就都散了。
温馨宁静了不过半年的小院子,忽然被一群来势汹汹的不认识的男女老少洗劫一空。
小秦毅甚至在中间还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里面有个很特别的人就是当时秦父的奶娘刘妈妈,也是后来徐向暖在村里看到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
刘妈妈的背叛就像是一把火,激活了老秦家仆从的心。
打倒资本主义,为民伸张正义。成了一时风头无两的口头禅,小女娃害怕缩在小秦毅身边寻求保护,
年少的秦毅第一次感受到了责任感,两个小娃儿依偎着互相取暖。
秦父高大威猛的身子还试图挡在前面阻拦,但匹夫之勇难敌众人之力。
昔日里唯唯诺诺,一口一个小少爷叫着的熟悉面孔忽然都变了个样子,不仅恶语相向,还不解气的对秦父拳打脚踢。
小秦毅的眼神,却始终盯着人群背后一个偷偷摸摸的佝偻身影,怀里抱着一沓沉甸甸的的东西从后门跑了,那个背影就是秦老爷子,那包东西就是太爷爷交给秦父的所有家当。
经此浩劫,老秦家一无所有,为避免被人当成过街老鼠,秦父带着一双稚童和老当益壮的父亲东躲西藏。
他也是才知道老爷子还有这脚力,能从那群人嘴下虎口夺食。
一蹶不振的秦父忽然有了点精神,不过也没伸手要,谁都知道这东西在乱世里横生是非,引祸上身。
面对秦老爷子三番两次的挑衅,有了底气的秦老爷子明目张胆的就敢提出,将这没人要的丫头丢了去的蛮横做派,秦父都能避重就轻的躲了过去。
秦父虽然是个莽汉,但在为人义气这块真的没话说。
只是再怎么义气的人,在对秦母这块始终薄情了点,这也是秦毅一直迈不过去的坎,
怎么就有人会这么无动于衷,刘妈妈背叛了老秦家,秦父都颓废的打不起精神,怎么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死时,薄情寡义的男人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不过当时的小秦毅对生离死别没多大感受,他感官里分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同。
小孩子的无理取闹在遭受过几次无情的镇压后,变得顺从了。
他渐渐的就再没提过找阿娘了。
拖儿带父,最后几经辗转,他们缩到了人烟罕迹的老洼村。
那会儿还不叫老洼村,那块只是块干涸的沼泽地。
担惊受怕惯了,秦父不敢再去人多的地方招摇,生怕再被人喊打喊杀。
只能蜷缩在顾一顾二两村中间的山洼洼处,老洼村名头由来大抵如此。
山中日子难过,尤其是从来没节衣缩食操持家务的父子被愁坏了脑袋,家里没有个妇人还是不行,唯一这个还小的站都站不直溜。
一个被忽略许久的问题又被提出来了,得给秦父娶个续弦。
一来好照顾家中老小,操持家务。
二来借此融入到这里的生活,才真的能落住脚隐姓埋名。
秦父拒绝了,但现状不允许他不同意。
两个嗷嗷待哺的娃儿还等着吃食,怀里的干粮掰的碎之又碎,但总有一天弹尽粮绝。
秦父还是同意了,
这个时候男女大防还是很严重的,都是家中长辈托媒人相看。
老爷子借着逃难的借口四处熟络人情,他干正事没谱儿,但与人攀交情倒是头头是道。
接连打量了好几个姑娘后,老爷子有想法了。
托媒人直接定下了赵家不受宠,平平无奇的赵二丫,这桩婚事最终花了两个大洋被一口咬死了。
旧时候的人除了大户人家和比较很重脸面的庄户人,一般的这种佃户都是很随意的,就像卖东西那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般直接。
秦父满不满意不在老爷子的考虑当中,但秦老爷子满意极了。
这姑娘虽姿色无盐,身形臃肿。
但到底比秦母那个瘦弱纤细的身子骨看着好生养,女人么,身子能延续香火孕育子嗣,日子里能不辞辛苦操持家务,怎么都是旺家之相。
老爷子满意极了,他在秦毅母亲那儿没享受到的待遇,终于换了个人后享受到了。
站的角度不同,看得问题也就不同。
老爷子需要的是一个尽心尽力不多嘴嚼舌的仆从,新来的秦妇就做得非常好。
老爷子最不喜欢的就是秦毅阿娘那股聪明劲儿,女人就天生是相夫教子的命,没事要那聪明脑子干什么,多余不说,还碍眼。
碍谁的眼,碍男人的眼。
要不是有秦毅阿娘的加持,太爷爷怎么会家当交给秦父。
根本源头就出在这里了。
脱离了前妻的秦父就是一无能之辈,原先那点骄傲很快在老爷子强硬的手段下屈从了。
他们圆房了。
老爷子唯一失算的就是新妇的肚子,未能如他所料那般好生养。
看着壮硕,实际空虚存不住货。
这一年的赵二丫也才将将十八岁,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下,女人该有的小日子一直都没来。
终于有机会摆脱那个磋磨人的鬼日子,赵二丫恨不得将秦老爷子供奉起来。
这老爷子根本就是她的救世主。
她虽粗俗愚钝,却也知道,要不是老爷子做主,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秦父这么姿色出众的男人。
越是清楚,赵二丫就越活得谨小慎微,老秦家就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大馅饼砸中了她,她恨不得对这里每个人都毕恭毕敬,这其中包含了年仅六岁的小秦毅和已经快三岁的许向暖了。
秦父虽莽撞无能,但架不住他有副好面孔,非常附和当下人的那种硬汉审美。
秦毅也完美的继承了这一点,不过在秦父刚硬的外表之上,秦毅的眉眼稍许带了点自己阿娘的温柔恬静。
经年战乱,民不聊生,很多流离失所的逃难人流转此地。
不过却很少有人会选择留在老洼村,原因无他,这里连块像样点的平整土地都没,谈何生存?
顾一顾二两村的里正是兄弟俩,一家人不办两家事。
很快这两村子逐渐壮大起来,发展到二十年后合起来有五百多户,在庆阳首屈一指的落落大村。
这越发显得孤零零的老洼村更是可怜,
那些以前在老秦家帮工的熟人忽然见了面,熟人相逢别来无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秦父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忍的人,他一拳头挥过去直接打落了首当其冲刘奶奶儿子的一颗门牙。
老太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跪求秦父原谅,是她狼心狗肺不是东西,别再打人了。
饥荒面瘦的这几人岂会是雄伟壮硕男人的对手。
从面色就可以看出,是谁占了上风。
谁也想不到山水轮流转,一朝又一朝呀。
一年前的爷孙几人如丧家之犬无处躲藏,一年后的这些罪魁祸首倒是亲自送上门来。
秦父可是做好了好好收拾一顿出口恶气的准备,
临下手前被秦老爷子呵斥住了。
老爷子心里有自己的成算,现今的形势大不如前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根筷子怎么都单薄无力。
真遇上什么事,仅凭他们父子两人完全不行。
这些无处可依四处流浪的旧人被不记仇的老爷子收容了,那些心死如灰的人忽然眼睛里有了希冀的光,径直都跪了下来,砰砰砰的磕了好几个头。
大家都感恩戴德恭维的说老爷子宅心仁厚,有菩萨心肠。
秦家本来简易搭起来的茅草房,在众人齐心合力下变了齐整模样。
秦父生生忍下了那口憋屈。
但只要是个人,怎么可能不记仇,秦毅阿娘和老爷子没有直接的纠葛还不是被逼得上了吊。
只是还不到时候,从这点就可以看出秦老爷子也并不是一个心无城府的浪荡货,只是以前从没用对地方。
那些旧人换了个身份以村民的身份相处着,不过有几个眼亮的年轻人,看样子受了家中长辈指点,时不时过来帮忙劈劈柴,挑挑水没事假装熟络的和秦父唠唠家常,大多时候秦父都爱理不理。
山里的日子格外平淡,除了三番两次过来无事献殷勤的赵二丫,别的没什么异常,
热闹的是,老洼村渐渐来人了。
自以为重新建立好了感情的村民,慢慢的就开始走动起来。
刚开始以为老秦家花钱重新请了一个帮佣,后来好像情况不是想得那样。
人一旦情绪放松下来,那些八卦就都冒了出来。
他们问不了秦父,可以问这新来的小妇人呀。
有人问新妇,“你怎么在老秦家呀,以前都没见过你。”
赵二丫更好奇,直言道,
“以前俺也没见过你们呀,”
带着地道方面的土话,带着一股大碴子味儿。
即使以前是给人做帮佣,但那也是繁华城里待过的城里人,什么时候和这种粗俗的妇人打过交道。
有人暗暗不屑,
日子顺心了,人就得意了。
赵二丫得意的对这些投奔老秦家的穷亲戚们炫耀自己的身份,
“俺可是老秦家明媒正娶的新妇,”
明媒正娶这个词还是她最近刚学到的,可是有机会好好显摆一下了。
未曾想到,这句话说完之后,众人惊掉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