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婶儿这两间新房离村东头有一些距离,好就好在位置不偏不倚的就在村井旁边,北方的冬季干燥阴冷,大伙儿都是赶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过来打水。妇人们闲话家常,这不瞧见了小林婶儿新房门前停着显眼的吉普车,显然是这两天风头正盛的毅娃子住到这儿来了。
妇人最喜八卦,很快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可是村里今年来头一份亮堂的新屋,多少人都眼巴巴的羡慕着。
有人眼热的说酸话,
“这当了兵回来的就是不一样,都能住进别人家的新房了。”
这是小林婶儿给自家阿林盖的婚房,夏天最热的时候动的工,乡下人一般都是提前搭好的土坯,到时候请匠人打好地基付几天工钱就能把房屋砌起来,体面一点儿的,搭好房梁会在屋顶铺一层青砖瓦,特别好面子的人家靠院子的这面也会做成漂亮显眼的砖墙,但像小林婶儿这家能全部用砖瓦砌起来也是头一份儿了。
那阿林也是个勤快孩子,没事就拉着板车去山脚下的老路,河道干枯后,那块有一大片裸露出来的青石块,小伙子有事没事就过去用斧头砸,一开始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等后来一小车一小车打磨平整的石块被拉回来,大伙儿才知道这是用来铺地面用的。
村子里很多年长的老一辈儿看不惯说这是不务正业,但也有一些年轻媳妇儿羡慕,谁不想有个不沾泥亮堂堂的屋子住。不少人都笑着说,阿林这可真是疼媳妇儿。媳妇儿还没进门就已经看得这么起了也是头一个。
但实际上很多同龄的年轻人是瞧不起的,站在一旁说风凉话。
说得亏阿林那老丈人心狠,彩礼要了五十块,五十块是什么概念呢,这大概抵得上乡下人差不多两年的嚼用。不然谁能想得到最后是老实巴交的阿林能订下来慧儿,那乔慧儿可是这几个村子出了名好颜色的姑娘。
不过这事儿听说现在是黄了,本来板上钉钉的亲事儿眼看要到年底操办喜事儿了,那姑娘据说跟人给跑了。这明晃晃的打脸谁能受得住,小林婶儿也是个暴脾气。
直接放话出来了,乔家这亲事她不结了。不光催媒人上门讨要彩礼,连已经盖好的新屋都直言道要卖出去。
一时好多人前来打听,但冲动之下说得话怎么会是真的?
不得已,小林婶儿张口漫天要价,那两间新房带上前面的院子,给三百块钱就成。
疯了不成,这砖瓦房建成也用不了一百块,竟开口要三百块。真当讹人了。
风言风语很是飘了一阵儿,没多少日子也就没人再过来打听了。
徐向暖听了一耳的新鲜琐事,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晃荡了一圈,这院子确实很大,看得出来是有人用心了的。
前院靠南面留了一大块菜地,冰雪消融后,虽然现在看过去光秃秃的一片,但从那个用碎石块围起来的边儿就足以看出主人的用心了。
北面阴凉处简单的搭了一个鸡棚,不过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
最最令徐向暖满意的就是厕所,北方人都是旱厕,但乡下人大多不讲究,很多人家都是简单摞了几块土坯,里面挖一个巨大的坑。站起来半截身子都露在外面。甚至门前端着饭碗吃饭的人都能和门口正在上厕所的人闲话家常,头顶着天,四面漏风,甚至有的人直接就在自家地头蹲着上厕所,那画面都太美,美得徐向暖不敢多加想象。
林家这个厕所就做的很精巧,虽比不上现代人那般细致干净,但该有的都有了。最起码徐向暖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方圆十里这都是头一份儿了。
厕所建在院子西北角,相比别人门前露天的旱厕,这个各方面隐私性都特别好,最起码从徐向暖这个角度看过去,它像是一个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小房子,有出气孔,有门有窗户,最关键的是有屋顶。
里面简简单单的用石块砌了一个旱炕,旁边还留着一个隐私的口可以直接通到外面的粪堆。
干净、讲究、
男人都还好说,但这点儿极其考虑到妇人的尊严。
方方面面都体贴照顾到了一个新嫁妇的脸面,但现在那姑娘竟然婚前跑了。
要知道,难得的徐向暖都有些羡慕起来,这得是有多喜欢呀才能做到这一步。
要不是她不在这儿久待,都想把这屋子直接霸占过来。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厨房就看起来有些简陋了,只是简单的用泥坯搭建了一个屋子,里面当然也有灶台什么的,但比起前面的两间新房就实在是敷衍极了,徐向暖不知道的是,现在大多人都是这样的,这已经很好了。多少人都做饭都是在屋檐底下,原来以为那两间屋子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人家根本不是这样打算的。
小林婶儿原打算是老两口跟着小儿子一块住过来,那两间屋她们老两口一间,一间给新妇。
现在说什么都是后话了,人家根本就不稀罕她家阿林,她家缺心眼的傻小子还巴巴的做了那么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为这儿,心气儿极高的小林婶儿一整些日子都胸闷气短的睡不好觉。
铁蛋儿临中午了要吃饭的时候,大汗淋漓的跑回来了,也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人怎么和那些小伙伴儿相处,徐向暖远远就听见自家熊孩子一口一口阿娘叫着往这边跑,怀里还紧紧的捂着一张用黄纸包裹着脆弱的东西,之所以说它脆弱,是因为徐向暖看得出小孩子好像格外很重视那个,
铁蛋儿进了门兴致勃勃的张开小手给阿娘看,瞧他找了什么好东西。
徐向暖还真好奇的看了过去,粗糙的沙黄纸张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张泛黄的报纸,报纸的另一面密密麻麻的爬满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卵,仅一眼,徐向暖就毛骨悚然的惊叫了起来,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大人小孩都有些被吓到了。
铁蛋儿吓到是因为阿娘这一尖利的叫声,徐向暖是因为她骨子里就很排斥这些微生物。
跟上来的小张还不知所以的,试图给徐向暖解释这是个好东西,这是蚕卵呀!很多小孩子儿时的小伙们儿。
但现在说什么徐向暖都听不进去了,她缓过神儿一只手向两人摆摆示意往后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还真听话的后退了两步,结果啪的一声大门从里面被关上了。
门外两个娃儿都有些懵了。
徐向暖干脆利落的关上门,目不回头的,径直走进屋里,房间里秦毅已经处理好了小娃儿。
说来也觉得可笑,做人娘的嫌弃亲娃儿有味道,竟跑出去透气,当爹的在里面坐着轮椅,粗手粗脚的给小娃收拾屁股,上完大号的小娃儿奶臭奶臭的,自顾自的还咯咯咯的乐个不停儿,外面的动静男人也不是没听着,但这会儿已经被臭味熏麻痹了味觉的秦毅,选择性的装聋作哑。
刚才这女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这当父亲的,从小孩出生没尽过一天责任,现在机会来了。让孩子丢给他。
这话虽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秦毅看到怀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小东西,难得的,心有恻隐屈从了。
不知道缘故的铁蛋儿还捧着手里的蚕卵,委屈巴巴的站在大门外。眼睛里溢出一眼眶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拧巴巴的伤心起来,阿娘这是不要他了。
徐向暖还真的是这么打算的,那孩子要是还带着那块恶心人的东西,她就真能做到让铁蛋儿进不了门。
她可不是亲娘,没什么母子情深的情分可讲。
小张也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安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铁蛋儿,倒是吉普车一旁洗车的两个战友瞧明白了,小孩儿这是被她亲娘给嫌弃了呀。
不过坏心眼的没人开口说,年长的那个阿恒语重深长的说了句,今天天气可真好呀!天气好,心情可不就好了。
另一人问道,大概他们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吧?
阿恒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应该吧!
中午大人吃的是疙瘩汤和贴的玉米饼子,因为新房没开过火,饭是秦毅提早就给小林婶儿嘱咐好了的。在那边做好直接给他们送到新房,
一顿饭一毛钱,小林婶儿高兴地眼睛都眯起来了,巴不得这财神爷多住些日子。徐向暖给小娃儿用热水泡了几块饼干,这饼干和那绿豆糕是一块的,但热水是从林婶儿家里借的。她们好惨。
大门是小张爬过院墙,自己给铁蛋儿开的。
铁蛋儿人虽不大,但气性不小。午饭时,难得的坐的离阿娘隔了几米远。徐向暖瞧见了没说话,两人幼稚的谁也没理谁?
吃完饭,秦毅就让小张推着自己去老秦家那边,过去干什么?当然是要粮食呀,没粮食他们一家四口吃什么?
分家的时候,原主自己挣工分分的粮食没分过来。秦毅准备过去看看,这时徐向暖肯定不知道原主没留下什么,她更不知道的是这趟要粮之行根本就像个笑话。
无怪乎人家一开始要将她们娘仨迁出来,连老秦家的根儿都没留。
原主身子骨弱,别的妇人一个上午能拔完的草儿,原主干了三天还没干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磨洋工,又因为要奶孩子精神体力跟不上,大热天时不时就晕倒,晕了几次就有人不耐烦了。
原主被留到家里做饭喂鸡照顾娃儿,结果好好的老母鸡不下蛋了,农村人生来就会的烧饭她也弄得一团糟,有人讽刺明明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娇贵的他们庄户人根本养不起。
以前或多或少看在铁蛋儿的面上还能忍忍,后来生了小娃儿一日不如一日。
终于,今年有人忍不住了。这个人就是一直还未曾谋面的小姑子,因为在县里上学,所以这两天徐向暖没见着面。
秦毅从老秦家回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徐向暖缩了缩脖子,这人怎么又不对劲了。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徐向暖瞧见了小张另一手提着一只不足五斤重的小麻袋,估计多了,应该还没有五斤,这是没要到多少粮食恼羞成怒了。徐向暖暗戳戳的想,那应该怪你自己呀这么看她干什么?
“娘说你在家没上过几次工,工分不足,队里压根儿没有你的粮食。”
“啊?”
徐向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张圆脸上写满了惊讶。怎么可能?
但男人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臊人。
肯定没可能呀,梦里那女子面容沧桑,一脸艰苦怎么可能没上过几次工,再说手心里这几块磨得老厚的死茧怎么回事?这简直就是污蔑,但事实就是如此,不容徐向暖反驳。
原以为还能理直气壮的背回几袋口粮,没想到原主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这烂摊子她怎么给圆回来?
忽然,门外阿恒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部队里拍来电报,让秦毅跟着他们赶紧回去,最晚后天就要赶到那边。
事出从急,根本容不得人多加思考。紧接着徐向暖就有些慌了,这男人走了她怎么办呀?不是说都伤退了么,这会儿怎么还要回去。
没人回话,回来的那个大的行李袋很快又被翻了出来,但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徐向暖提醒了一句步履匆忙的几人,这会儿赶不到县城天就黑了,山路崎岖路又不好走。三思呀!
但将在外,军令不可为。
最后还是秦班长出声了,让明天一早走。
刚才还慌慌张张的几人才稍稍冷静下来,就这么了了几分钟,徐向暖就或多或少感受到了点儿当兵的不易。
另一间屋子小张趁有时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给铁蛋儿做了一半儿的弹弓。
语气不无自得,神气的说道,“等着哦,看小张叔叔给你弄个好武器。以后保管你在村子里耀武耀威横着走。”
铁蛋儿期待的盯着,又小声的问道“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小张嗯了一声,铁蛋儿不说话了。但表情里的落寞显而易见。
小孩子的酸涩徐向暖体会不到,她自己忽然心头涌上的怅然若失就够她消化会儿了。
一想到这个男人马上就要走了,徐向暖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舍不得吧,感觉很陌生,舍不得这种情绪在她有记忆的这二十五年来为数不多。
徐向暖很少会对一个人产生依赖,相处不到两天的异性秦毅算是头一个。
成年人要懂得聚散离合终有时,再说他不走自己空间那些东西怎么吃?她怎么施展拳脚发扬致富。
很快她就恢复好了情绪上的异常,那个理智且凉薄的徐向暖又回来了。
摆在她眼前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秦毅走了她们娘仨住哪儿?吃什么倒是次要,但总是要有个落脚的地儿吧!
这会儿天都快要黑了,男人也不知道抱着他闺女去哪儿了,日暮降临。徐向暖又面临了一个问题,她不会烧炕。
小妇人有些气馁的蹲在屋檐下拨弄脚下的小石粒,另一间屋子里两个年长的战友,天南海北的给铁蛋儿讲故事。
铁蛋儿的便宜老母亲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暮色中照出她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嘴巴里叭叭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徐向暖嘴里嘀咕的是,
没地儿住、没粮分、烧不了抗、劈不了柴、下不了工,废人一个。
农村的那种大灶台她也不知道会不会使,哦,忘了厨房里还没有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