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
八月初,乌云遍布,天气沉沉。
老洼村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老天爷再不赏脸,这些人怕是穷途末路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情绪激昂的村民纷纷出来欢呼,就连一直不喜于色的秦毅都舒展了眉头,
雨来了,人就有救了。
这段日子,村里相继都有两位老人被饿死了。
好在大家终于扛到了这一刻,那种释放出来的宣泄是铺天盖地的欣喜若狂。
这些人里,只有徐向暖目色凝重,她甚至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压在心头那股巨石终于滑落,暴雨如约而至。
这才只是第一天,
才刚刚开始,后面的事情都是不可预料的。
“下雨了难道不是好事,你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秦毅不解,
徐向暖想说什么,动了动嘴皮子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算了,还是不扫他的兴了,万一后面有变故呢,没准是自己多想了。
“我就是下雨天闷得慌,挺挺就过去了。”
小妇人不想说,秦毅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情绪是会传染的,他忽然也没有那么开心了。
阴雨连绵,一连下了好多天,并且越下越大,逐渐有些收不住的意思。
院里的鸡笼都被从东边冲到了西边,两扇木门掉了一面,那半边凑合能用的门板最终还是不忍负重,光荣下岗。
忽然有天半夜,院门被人叩响。
外面有人大声的喊,
“村子里砸死人了,毅娃子赶紧出来帮帮忙。”
男人着急忙慌顾不得穿上衣服就要往外冲,被徐向暖一把拉住了。
小妇人满眼担忧,
“穿好衣服再去,”
秦毅被自家媳妇儿眼神看得难受,三两下就穿好了外套。
天黑路滑,摸不清路,雨水打在脸上生硬的疼,徐向暖好几次自私的想出声让他别去了,又生生忍住了。
这里是他土生土长的家,大树都有个根儿呢,更何况有感情的人。
大概是气氛实在是太沉重,秦毅出声安慰,
“别担心,我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嘱咐再嘱咐,
“一定要千万小心,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
男人被气笑了,揉了把媳妇儿的脑袋,直接大步迈出了门,
黑夜沉重,载着人的叹息,等待的时间总是焦灼难耐。
从秦毅出去,徐向暖就睁着眼睛在等,雨水打在屋檐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声声砸在徐向暖的心坎上,
闷闷的,反正就是怎么都不舒服。
这一夜的老洼村注定不平静,徐向暖没出去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有的人家屋子都被山上冲击下来急湍的水流一涌而走,破败的屋子倾倒在泥泞不堪的浑水中,房顶上残破的瓦砾顺势飘走,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怎么经得起这般侵蚀。
有些娃被大人放在粗壮槐树的树杈上,自己缩在院门的门梁上,避的了一时是一时。
难熬的何止一家,瓢泼大雨下,能有几个人睡得了安稳觉。
“毅娃子,我们得去刘家那边看看,那家人窝囊,遇事就光知道哭。”
说话的是林松,身后跟着的不光有秦毅,还有阿林二牛他们,也只有村长才有号召力了,寻常人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来找死。
“得去知青点那边看看,那房子更危险。”
阿牛急着冲这边嚷嚷,刚才就是他焦急难耐的四处找人求助,
“阿松哥快救救我奶奶吧,她被压在屋子里了。”
雨水打在脸上冲刷的看不清路,林松手里唯一的一只老古董手电筒散发着羸弱的光,谁都看不见谁的情绪,全都是凭记忆走走停停,阿牛的哭声粗壮,一个大男人哭得比村子里的老牛都难听。
夜里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六七个小时,怎么救?
知青点这边的房子说是修缮,其实就是换了个屋顶,原本四面漏风的墙壁被软泥塞住,勉强糊弄了一下。
谁都没想到这场雨来得这么突然,一群没受过什么苦的娃子被惊的嘴巴都合不上。
这么恶劣的天,有片屋顶遮着都遮不住那份害怕,江隶忽然决定出去看看,不能再这里坐以待毙。
“我出去看看,你们谁跟我一起出去。”
五个年轻人有四个脑袋摇得跟块拨浪鼓似的,胆小怕事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
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和江隶算是熟知,毕竟两个人知根知底,又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虽然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
“莫淮,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孤冷的少年点了点头,来了知青点这么多天,江隶就没见过这家伙说过几句话,要不是知道他的秉性,没准就和别人的想法一样了,一样以为他是个哑巴脑子不正常了。
莫淮是那边出了名的怪胎,属于那种天生不吉利的人。
那句话怎么来说着,叫天煞孤星。
有种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命,克父克母,是不吉利的人。
那种比徐向暖体弱多病还要遭人嫌弃,两者一个是晦气一个是煞气。
冷冰冰的少年简单收拾了一下,对江隶出声,
“走吧,”
面冷语气也冷,江隶摸摸鼻子,差点以为这家伙不屑于和自己说话呢,原来也不是大家说的那么难接触。
徐向暖坐不住了,院子里传来公鸡慌乱的叫声,因为两只鸡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徐向暖就有些嫌弃,毫不留情的将它们打发进了鸡笼。
被惊醒的铁蛋儿睡眼惺忪的问阿娘,
“是不是鸡崽子在外面太冷了。”
还鸡崽子呢,那都是鸡母亲了。
没时间回答儿子的弱智问题,
徐向暖简单叮嘱了句,
“阿娘出去看看,你缩在被窝里别出来,当心着凉了。”
另一屋子大狗狗焦躁不安的转动,两只前爪子在房门上发出拍打的撞击声,和当初敲院门的角度力道一模一样。
动物也是有感知的,徐向暖顾不了这么多,穿好雨披直接冒雨冲到了鸡笼那边,雨点砸在脸上冰冷的疼,她险些睁不开眼。
给鸡崽子临时搭建的遮雨棚也被风吹的四处凌乱。别说遮雨了,连个毛都遮不住。
也是徐向暖这娇弱的身子不争气,一个十来斤的鸡笼子都提不起来。
不得已,她又弯**子,将笼门打开,想一只手提一只鸡给拎到屋子里,和狗放一块避避雨。
想法很美好,已经惊叫连连的两只鸡崽子能容她摆布,再小的动物都是有想法的,一打开笼门,一公一母两只鸡争先恐后的往出跑,公鸡被母鸡撅了一下屁股给怼回去了。
可是徐向暖来不及伸手就眼睁睁看着它落荒而逃,没跑两步,被院子里激流勇退的水流顺势冲到了门外,这下追都追不回来了。
“笨死了,跑出去就有活路?”
原本指望下鸡蛋的那只母鸡逃了,这只留着配种的公鸡好像也没了作用。
不过用是用不上了,再养养用来啃鸡腿再合适不过。
“你媳妇儿都跑了,你肯定也不想独活,没事再坚持几天,让你体面上路。”
健壮的公鸡被小妇人这阴恻恻一笑,给吓怂了胆儿。
识时务束手就擒被小妇人拎着脚脖子丢进去了屋里,昏暗的空间里不下雨了,落汤鸡被角落里一只大家伙吓得瑟瑟发抖。
一鸡一狗同居的日子正式开始。
外面的营救还在继续,单凭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受困的何止老刘家,就是有女主守护的老秦家都不免于难。
上屋就老爷子常年不让人进去的那间屋子,也进水了。
不过因为水是从上而下,最严重的还属于秦母娘仨窝着的这个房子。
天气热了,秦音音原本是搬到东屋里一个人住着,大雨侵蚀,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那个屋子,不得已,她跑到这边秦母的房间过来躲雨,
夜,很漫长。
上屋忽然传来老爷子的呼救,人心惶惶,秦小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准备过去看看。
秦小二刚出去了没多久,秦音音忽然听到院外好像传来江隶的呼喊声,
紧接着就想起了知青点的那个破败房子,肯定待不住人,那小子才跑出来。
秦音音坐不住了,
“阿娘,我出去上个厕所。”
秦母慌了,
“你就在屋子里解决一下不就行了,小二刚才就是门外解决的,干什么要跑出去。”
秦音音被膈应了一下,又强迫自己适应了。
敷衍的摆摆手,
“我就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秦老太不懂少女心事,情窦初开那种心心念念怎么是三两句话就能撇清的。
什么时候喜欢的呢,大概就是那天被当众羞辱,孤立无援的时候,江隶的出现就像是个盖世英雄,一下子点亮了秦音音的梦。
原本江隶单薄的形象,忽然在她心里变得立体挺拔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今天说什么她都得出去,出去找到那家伙拉进来一起避避雨。
秦音音一腔孤勇的冲了出去,可是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泥泞浑浊的路看不大仔细,踩上去都打滑更别说直接走了。
“江隶,江隶,你在哪儿。”
少女清音缭绕,大半夜的喊着一个年轻小子的名儿,怎么想都有些暧昧,秦母差点被自家闺女这一嗓子吓破了胆儿,
“天老爷,真是要了我这老家伙的命了,音妮儿怎么敢,”
颤巍巍身子追出来的秦母早就看不见秦音音的影子了,
昏暗的夜色里上演着一场你追我赶猫捉老鼠的游戏,
江隶当然听到了,况且他根本就没走远,只是找了一棵大树背靠着小解,秦音音这一嗓子差点让他憋了回去。
少年脸色涨红着,想出声喝止,又怕被那缠人的姑娘逮到。
悄声对黑暗中沉默寡言的莫淮说道,
“我们赶紧走,赶紧远离这位小姑奶奶,被她缠上,你兄弟我这辈子的清白都没了。”
少年不说话,江隶天真的以为他同意了。
眼看着,秦音音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江隶打定主意得赶紧跑,实在不行找个地方躲起来。
下一秒,清凉的嗓音忽然传出来,
“姑娘,你要找的人在这儿。”
“莫淮,你大爷竟然坑兄弟。”
江隶气得吹胡子瞪眼,面前的少年影影绰绰看不清模样,
雨水打在树叶上哗哗啦啦,江隶隐隐听那家伙说了一句,
“死队友不死贫道。”
说完人就走了,江隶气结,那家伙竟然丢下自己走了。
再一抬头,那位小姑奶奶又站在了自己面前,水亮亮的眸子佯装惊喜的问他,
“你怎么在这儿,”
我只是想撒个尿没想到被你堵住了,
秦音音刚想开口,秦母后面寻声跟了出来,
“音妮儿,你人在哪儿呢,快跟阿娘回去。”
老太太那几步路走得令人心惊胆战,秦音音出声想答应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堵住了自己的嘴。
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江隶捂着姑娘的樱桃小嘴,嘴里大气凛然的轻声耳语劝,
“要是你娘看见咱俩孤男寡女的站在一起,你的名声就没了,你知道吗,”
秦音音不说话,江隶又下猛药。
“到时候除了我,你谁都嫁不了了。”
原本是威胁商量的话,未曾想听完的秦音音不按套路,姑娘眼睛更是明亮了几分,虎视眈眈的看着江隶,说不出话,但眼神中的热意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江隶要是再看不清就是瞎子了。
江隶忽然后退了一大步,抱住自己淋湿的上半身,盯着秦音音恶狠狠的开口警告,
“我告诉你,千万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最好想都不要想。”
秦音音能依才怪,上前两步拽住少年的胳膊硬是将他拖了过来。
“你小声点,要是真被我阿娘瞧见,到时候赖都赖不掉了你。”
“说什么呢,”
一声妇人厚重的嗓子鬼魅般传来,两个少男少女皆是吓得哆嗦了一下,慌不择路的江隶拽着秦音音的手就跑,跑了两步忽然想明白了,拽着这麻烦精干什么,甩了两下没甩开,还把自己气得够呛。
“你一大姑娘干什么要缠着我这汉子,”
“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有好感吗,”
姑娘直白热情的话吓得江隶一哆嗦,两个人差点摔进泥坑里。
说是跑,其实就是走得快了点,大雨滂沱,乌漆嘛黑,能走得快到哪里去。
就这儿,秦母还穷追不舍,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体力。
被逼得无路可走,情急之下,江隶直接找了一棵大树,指着树干对秦音音道,
“爬上去,”
被惊的合不拢嘴的姑娘诧异,江隶又开口劝,
“要不和你阿娘回去。”
雨是真大呀,大的人说话都打飘儿。
秦音音不肯,眼看秦母追上来了,两人慌不择路躲进了一干枯树洞里。空间紧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少年无奈开口道,
“你这是又何必呢,”
树洞也是鸡肋,进去容易出来难,卡的人张不开腿又直不起身,
不得已江隶放软了身子,对神色慌张的秦音音说,
“老实待着,天亮了找人救我们。”
孤男寡女共处一‘洞’,怕是到时候,有理也说不清了。
后半夜,雨终于隐隐有些停了。
徐向暖还是没等到秦毅,另一屋子的一鸡一狗隔一会儿就闹几声,一晚上时间差不多斗了三四个小时。
徐向南腹诽,
“明天一定要把你们分开,再不分开被折磨疯的就是自己了。”
黎明破晓,老天终于消停了。
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大雨冲刷过的土腥味,有些清新还有些好闻,太阳好像要出来了。
将近一周没看见阳光的徐向暖,因为这明媚的朝霞,忽然觉得心旷神怡、
唯一可惜的是,秦毅还没有回来。
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秦毅没出什么事,出事的另有其人。
老洼村毁坏的屋子不少,也伤到了几个人,唯一不免于难的是刘奶奶,就是那个徐向暖以前看见那个满脸沟壑林立的垂朽妇人,也是秦毅阿爹以前的奶娘,六十来岁就已经苍老如斯的老太太腿脚根本来不及躲避,被迎面砸下来的房梁直接砸没了命。
最后挖出来的身躯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
除了走的不怎么体面,其实对于老太太这把年纪,没人觉得有什么可惜。
另一个惋惜的竟然是秦小二,竟然被砸断了胳膊
原本去上屋救老爷子的秦小二,替手脚不便的老爷子随便套上衣服,背着就往下房跑,老爷子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弄那个,平白费了点功夫,等到爷孙俩下去,家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巧秦母这件屋子不是很争气,刚松懈下来没多久的秦小二忽然听到房梁上方传来的异动,煤油灯找过去,一块碎木直接拍了下来。
屋子一角开始轰然坍塌,本来手脚灵敏的秦小二直接跑了出去。
屋内老爷子慌慌张张的呼喊声,一声接一声,灾难面前,谁都怕死。
秦小二犹豫了两秒又冲了进去,只是这一次他就不是很幸运了。
背起老爷子准备往外跑,门框直接迎面砸过来,秦小二一只胳膊下意识挡了过去,但他忽略了门框的冲击力,也是角度刁钻,他自己被摔倒在地,背上的老爷子倒是被摔了出去。
来不及反应的秦小二眼睁睁的看着厚重的门梁向自己砸了过来,人没事,只是当场断了一只手,疼得昏厥过去。
秦母被小儿子凄厉的一声吓的一哆嗦,右眼皮直跳个不停,一进门老太太吓得心脏骤停,房子怎么忽然塌了。
她的儿呢,
“小二,小二,你在哪儿呢,”
院子里老爷子气若游离,有声无力。
“小二被压在了屋子里,赶紧叫人过来救命,再晚一步,你儿子是死是活都说不准了。”
秦母狠狠的瞪了一眼老不死的东西,肯定是你这老东西碍手碍脚,不然怎么会是小二被压在了里面。
这于理都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