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打鸣的时候,身边传来声响,徐向暖翻了个身儿,眼皮微微抬起看了一眼外面乌漆嘛黑的天色,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接着睡了,她大概还没缓过神来,还以为自己是缩在出租屋里苟着的打工仔儿。
秦毅穿好外衣,伏身给炕上娘俩盖好被子。这母子俩睡姿一个比一个差,他昨夜都不知被冻醒了多少次起来给自己找被子。终于捱到天亮,却怎么也躺不下去了。
趁着这会儿有时间,秦毅得赶紧去医院看看小女儿,昨天都没仔细看看小家伙的模样,又感慨了一句他现在都是有女儿的人了。大的这个已经差不多把自己忘了,小的那个那边还是可以再暖暖这颗老父亲枯燥的心,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秦毅想着想着心情就变得很柔软起来。
他也不想想,那孩子现在才十几个月大点儿,能知道什么还是能分得清什么?
难得的,这个男人身上没有旧时人偏执的重男轻女思想,还以为他没那么在乎那个一面之缘,甚至都没怎么看清模样的小女儿呢,至少睡前徐向暖确实是这么想的。
天色微亮,甚至月色都没完全褪去。街上就已经有人出摊了,不管什么时候,做小吃的人都是起早贪黑的。
小张推着秦班长过去买了几个荞麦面做的窝头,嚼几下还没咽下去感觉都有些剌嗓子。有对比就会知道,昨晚老太太给下的那碗鸡蛋汤面有多精贵了。
被清扫干净的青石板路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行走的路人稍有不慎就会脚下打滑被摔一跤,起来不紧不慢的拍了拍身上没沾多少脏物的衣衫。这些人虽衣衫洗得发白,但也能看出来准是厂子里吃公饭的那类人,年景虽然不好,但在他们脸上看不出来多少担忧,不像村民,昨天那些老洼村的人眉梢皱的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小张推着他秦班长将整条街来来回回转个好几个过儿,终于忍不住纳闷的开口,
“班长,你在找什么?我们不是要去医院吗?”
小张是个心眼儿直的半大孩子,有什么就直接开口了。
“一岁大点儿的小孩子能吃什么呢?你们昨天送去医院,知不知道那孩子长牙了吗?”接连几个问题问过来砸懵了小张,年轻穿着浅灰色民兵服的小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今年也才十九岁,还没结婚呢?
两个大老爷们两两相望,很快又尴尬的转移了视线,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去医院吧。
很快,沿街体面稍显阔气的国营饭店开门了。
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包子出炉了,那喷香四溢的香味很快就飘了过来。刚才还垫吧了几口的肚子好像又饿了。
不管什么时候,有国家直面补助的单位总是肥缺。
但店门口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很快有人路过,但大多数都只是忍不住顿了顿脚步看几眼,眼神中依依不舍又无可奈何,好像多闻几下就能忽略掉胃部的饥饿画饼充饥。看衣着就能猜出这些人肯定是附近工厂里上班的工人阶层,当然不管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活得较为体面一点。
“小张,你过去问问都有些什么,怎么卖的?”
很快小张就回来了,只不过刚才跑过去是兴致勃勃的,这会儿回来却垂头丧气的。语气蔫嗒嗒的小声抱怨,
“什么包子卖的那么贵,一个猪肉馅儿的包子就要八分钱,素菜包子一个都要五分钱。”
虽然早餐是不要粮票的,但这儿也太贵了点吧,他们一个一个月也才二十来块津贴,照这么看以后吃饭都吃不起了。
“推我过去看看,”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张惊讶的看着自家班长,那可是烧钱的地儿。
“过去得看看有没有适合小孩吃的,那娘仨几个都得补补身子,再说你昨晚不是吃老太太那碗面吃的挺欢实吗,”比起小张,秦毅就显得稳重些了。到底是年长几岁,他低沉的声音解释道,又稍稍缓解了小张的沮丧。
眼看小张懊恼的都快要将脖子缩进后脑勺了,又紧接着安慰了他一句,
“几个包子而已,还是吃得起得。走,今天秦哥请你。”
话虽然说得这么阔气,但秦毅一个月也只是比普通的士兵多了几块钱的补助,领到手的也才不到三十块钱。
早知道那碗面那么精贵,小张都想这会儿从胃里给抠出来,眼看着秦哥执着的要过去,憨笨的小伙子想劝着些又嘴拙的说不出什么。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秦班长大气凛然的过去,径直对服务员说,
“帮我装十个肉包子,十个素包子,另外你们这儿有粥吗,给我打包几份。”
这可是个大买主,中年女人看了一眼秦毅身上的军大衣,顿时喜笑颜开的应道
“您先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给您装。”
一顿早餐花去了一块八,秦毅将数好的零钱递过去小张心肝脾胃疼的惊呼了一声,得到自家班长一个不着痕迹的冷眼又咽下去将要冒出嘴的话。
去医院的路上,终于没人了,半大小伙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要勤俭持家,这么铺张浪费不好之类啰里啰嗦的话,秦毅被吵的耳朵疼,语气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钱都已经花了,你再不吃包子就凉了,”
又注意到那半大弟弟眼里的心疼,格外强调了一句,
“你再不吃,一会儿那两人胃口大肯定把那份都吃了。”
小张这才愿意接过那两荤一素的大包子,又诧异的问,
“那班长怎么也买的太多了,”
“不多,今天要干的事儿还有得忙呢,再说吃了这顿下顿在哪儿还不知道呢?”为转移话题,秦毅言语不明的调侃了一句。
小张不说话了,咬了一口手里馅料十足的大包子,咽下一口还满足的砸吧了一下嘴,这才稍稍缓解了空虚虚的胃,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确实是舒服到了心坎儿上。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最早出门吃的那两窝头了,和这一比那什么都不是。
趁班长不注意,又悄悄的往怀里塞了一个,烫的他龇牙咧嘴的跳了起来,班长看过来又挤眉弄眼的笑着说没事。
很快他们就到了医院,早上七点多的医院还没几个人,大厅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设施虽有些单调简陋,甚至病房里都没几个病人。因为这个时候很少有人会说花钱住到医院里去看病,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要么找赤脚大夫配点草药,要么扛一扛也就那么过去了。但医生护士,应该说是大夫护士,他们脸上都带着亲切的问候,尽职尽责的问病人身体哪儿不舒服呀,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态度诚恳又真切,真心实意的医者仁心。
在六零年,医生还不是后来的统称,大家都称呼看病救人的叫大夫。
孩子被安排在一件生着炉火的病房,病房里还住着另外几个病人,大多都是身子骨不硬朗体弱多病的老人,小孩子就这一个。
一旁守了一夜的战友这会儿已经醒了,但不知道要干什么目光无神的发着楞,好在他们的秦班长已经到了。
将早餐递给一旁的小张,单独拿出了一份给辛苦了一夜的阿恒。他又自己取出一份热粥,剩下的让腿脚灵敏的小张赶紧送回去小院。
小孩状况现在已经好多了,至少呼吸平稳,面色红润。
老父亲秦毅坐在一旁傻傻的看着,想伸出手去摸摸孩子,又怕自己笨手笨脚的不知轻重弄醒了睡得正香的女儿,一个人愣愣的也不知道坐下就这么目光柔和的看着自家孩子细瞧,真的是自己的女儿眉眼鼻唇哪儿哪儿都长得好看,那目光在外人看来都有些魔怔了。
至少站在门口啃包子的战友阿恒就看懵了,他何时见过秦班长这番模样,秦毅年岁不大,但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沉稳寡言高大威猛的汉子,这会儿忽然露出这般柔和温祥的表情,有些微微惊悚到了他,阿恒很是不能理解。
不过很快他就将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抛开了,屋内的小孩忽然醒来,秦班长还来不及高兴,孩子很快不适的皱皱眉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不大,却哭到老父亲的心尖上。秦毅顿时就有些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的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病床的另一端,有年长的妇人稍稍提醒,小孩这有可能是饿了。
毕竟昨晚她们在一旁可是没看见这孩子吃过什么?
秦毅稳定好身下的轮椅,在一旁人的指导下僵硬着身子试探的抱起瘦小的女儿。
将已经有些温凉的小米粥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给小孩吃,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老父亲绷紧的身子这才一点点松懈下来,没人知道的是,就刚刚这几十秒他紧张的后背微微都起了一层薄汗。
屋内有老人笑着打趣儿道,这是个好父亲。
好不好男人不知道,但老父亲这会儿心柔软的都快要化了。
父女亲情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间大夫进来观察了一下小孩的状况,对男人说,
“发热已经退了,一会儿再配点药。但这小孩身子骨生来就弱,当父亲的还是要多上点心,再有下次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回这么幸运了。”
迟迟赶来的徐向暖老远就看见轮椅上的秦毅,男人解开身前军大衣的衣扣,将小孩贴着身子放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又给怀里的女儿调整了下睡姿。轻声嘱咐身后的阿恒推他出去。
那轻声细语的关怀一时看呆了徐向暖,她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上前去会有些多余。
人孩子父亲比她这个冒牌娘做得好太多了,她要不和那女子商量商量放她回去,反正现在她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已经进门的小张察觉到身后没人,诧异的看过来问,
“嫂子,怎么不进去。”
大家这才看到已经站在门外呆滞不动的徐向暖,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掩饰的笑了笑。
回到小院,铁蛋儿已经醒了。他小身子凑上前仔细瞧了瞧妹妹,发现妹妹还是那么小只的妹妹,又微微扬起小脸问到徐向暖,
“阿娘,妹妹怎么一直都在睡呀。”
徐向暖解释,“因为她年纪小呀,你小时候也这么爱睡。”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无边无际,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临回村前,老太太找了很多她孙女以前小掉的衣物递过来,说是用不上了给两个小娃改改还能再穿穿,徐向暖知道衣物在这个时候也是很紧缺的,但盛情之下,她找不到理由推辞只好接下了。
回村的路上,车上除了铁蛋儿兴奋的像只鸟儿叽叽喳喳,大人们之间竟然沉默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徐向暖知道,男人虽寡淡无言,但肯定是对她颇有微词的。毕竟刚才在医院,她脸上可是看不出半点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深切挂念。
小孩一直都在男人的怀里稳稳的躺着,连让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
徐向暖有些气馁的卸了一口气,人家穿书女主一出场都是自带光环,毫无顾忌一路开挂,怎么到自己这儿就怕一个男人怕的战战兢兢。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而之,没出息。
没出息的徐向暖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她就是过来打酱油的,到时候就回去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管那么多干什么?
男人开口了,语气似乎听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他说道,
“回去我们先找个住的地方,把户口从老屋那边独立出来。剩下的再做打算,”
这提议颇的她心,只微微一瞬,徐向暖就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现在都是集体主义,按人口分粮食。因为人丁稀少,老洼村只有在秋收农忙抢收抢种的时候才开食堂,平日里大伙儿干完活儿都是自己回自己家吃饭的。
尤其是今年,食堂已经很久都没开了。
徐向暖思维发散了一会儿,要是户口独立出来,按她现在的家当,再怎么说她都算是个殷实的小地主儿了吧,当然这称呼万万是不可说出来的。
那些东西也是不能被人瞧见的,三年饥荒这才第一年,后面还有的熬呢。
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她该怎么在这男人眼皮子底下撑到原主回来呢?原主也没说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这照顾人别整到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
悄悄看了身旁一眼,秦毅冷峻的面容上不假辞色,又恢复了他清冷寡言的模样,要不是徐向暖没失忆,还记得,这人昨晚睡前明明是会笑的,满打满算也才相处了一天一夜,这男人就已经换了好几副面孔。
车子行驶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徐向暖就已经开始如坐针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