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村是一个有着两百来户人的大村,因为地势地理位置的优越性,这里聚集了大批的庄稼户,村里人丁兴旺,繁荣富强。
就连干竭的土地看上来都比老洼村多了几分生机,
即使那些人,身上穿得也是缝了几条口的补丁粗服,但面上看起来就别的村人多了几分体面。
不管是什么时候,有对比就有伤害。
牛车到底比脚程快了一点,翻过颠簸崎岖的帽儿山,秦音音隔了好远的距离,才勉强看清秦母口中兴致勃勃的集市,来之前她也不是没想过会有点简陋,但也没想到会简陋到这个地步。
一条人为开垦出来的缓坡,两百来米的距离来来回回都是人,卖东西都瞧不见有几个,倒是买货的人川流不息。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供销社了,但私下里还是会有这种自发出来的黑市,有人的地方就有买卖,缺粮缺票的这些庄稼人,想了一种即使被红卫兵发现了也不担心的方法,那就是以物换物。
换东西这很正常,这也算不上倒卖。
总得给底下的这些人有口喘息的机会,真靠着队里每年发的那点物资,还不够塞牙缝。
只不过往年热闹的集市萧条了好多,
转悠着看的人比出声买的人多,都是靠天吃饭的庄户人,老天爷不赏饭吃,谁又能有例外。
秦母拉着秦音音,来回的在人群里张望。
秦母粗厚的大手力气很大,攥着秦音音的胳膊没转两个来回,秦音音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知道老太太这是想找她那些老姐妹炫耀,这抱怨话听了一路听得耳朵都快结茧子了。
秦小二还没到地方就跳下牛车跑了,秦音音倒是也想跑,可秦老太压根就没给她这个机会。
集市上除了一些半大的娃娃,撒娇的要吃糖。
大人们就显得兴致缺缺起来。
秦音音问秦母,
“说是置办东西,你能拿得出什么来换呀?”
老秦家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应该就是老爷子那副有了年份的寿材。
饿得那两只老母鸡这几天都下不了蛋,还能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去换东西。
秦母拉着秦音音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颇为小心的揭开揣了一路的深灰色包裹,也不知被什么染料染得土布粗糙还掉线头。
这个包裹秦音音老早就想问了,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和她那柜子里的埋进底儿的包袱长得差不离呢,大小都雷同相似。
想到这儿,秦音音就开口问了,
“这包袱看起来很像大哥柜子里那个,”
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秦母瞪了一眼不会说话的闺女。
嘴里理直气壮的道,
“什么大哥大哥的,都分出去了,老秦家还有他什么东西。”
虽然秦母说得义正言辞,但秦音音就是能看出来她眼神中的闪躲,
不过那包袱里就是个雕花复古的木头匣子,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秦音音老早就看过了。也不知道秦母这么小心翼翼干什么。
现代人看惯了简约便捷的家具,尤其是秦音音这二八的年纪,还生不出对传统家具的喜爱。
不就是一块复古的梳妆匣,左半边匣盖上的雕花都被摔断了一截,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倒是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有些压手,能看出来木头是真心的实木,不像现代那些空板木轻薄的一踩就断。
秦毅让徐向暖回老秦家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这是他娘最后的陪嫁,上次分家险些把这个东西给忘了。
没什么价值,但好歹也是个念想。
怕是谁都想不到,六岁的秦毅当时还是有记忆的。
虽然只是简单的能回忆起那个人的轮廓,还有眉眼处细看的温柔。
但女人大致的样子,秦毅记不大清了。
他也一直没提过,老秦家包括老爷子在内,所有的人都以为秦毅忘了。
忘了秦母不是他生母的这件事。
徐向暖眨了眨困顿的眼,一说要出门好像怎么都打不起精神。
也不能怪她怂,要知道她穿过来这么多天,从一开始跟在秦毅身后大致转了一下,自己一个人可是从来都没出去过。
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真是脑子里塞了一团棉花,竟想得都是一些有的没的。
不甘心这么放过男人,斤斤计较的小女人对秦毅趾高气昂,好像刚才那个卑躬屈膝的小妇人不是她。
刚才不是还被男人一句话压得死死的,回过神没一会儿徐向暖就长小人志气。
“水缸里没水了,你是一家之主,要不想想办法。”
好个一家之主,吩咐人的话谁不会说。
不是见不了人么,看你怎么出去打水?
小女人的眉眼弯弯,心里的坏主意不停的冒着泡儿。
让你没事给我找事,不知道她怯那糟老头子么。
秦毅压下嘴角的浅笑,顺从的应了声。
那句一家之主明显说到他心坎了,看着小妇人杏眼里的乖张挑衅,秦毅冷硬的心软了下。
“快去吧,等你回来水缸肯定满了。”
这么容易?
听男人答应的这么容易,徐向暖又不满意了。
凭什么呀,只挑一水缸的话,照男人这么大块头,没准两个来回就成了。
徐向暖心里不忿,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客气。
院子里忽然多了五六个二十多公斤的矿泉水桶,小表情扬起,
一只纤瘦手指指着这些空桶给秦毅看,
嘴里的语气半点不饶人,
“这些可都要挑满哦。”
坏心眼的小妇人对男人挑了挑细长的眉,微翘的睫毛弯弯。
尤其是看到刚才还一脸从容的男人难得僵住了,一脸吃瘪。
徐向暖心情就更好了,迈开腿的步子还哼着不成曲的调儿。
心情这么好的小妇人刚踏出院门,脸色就垮了。
脚下踌躇的徘徊,怎么都迈不开腿。
也不知道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她是真的有些怵那横老爷子。
徐向暖缩头缩脑的这副样子可真像一只万年没头的乌龟,不能说一模一样,起码姿势上大致不离。
反悔是不可能反悔的,总不能真的让那男人瞧不起。
这个时候只能拉个垫背的帮手了,便宜儿子不来谁来?
再说她连老秦家的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找个包裹。
“铁蛋儿,快出来陪阿娘去个地方。”
秦毅还以为这么大会儿的功夫,娃儿他娘早都过去了。
搞了半天还在门口待着,男人冷硬的眉眼略微闪过无奈。
“阿娘去哪儿呀?”
小家伙鞋都穿了一只,听到阿娘的喊声匆匆跑了出来。
徐向暖捂着脸,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可一向唯阿娘马首是瞻的铁蛋儿听到要去老秦家,小脑袋摇得跟块拨浪鼓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去。
要是可能,徐向暖也不想去。
本着母子俩有难同当的原则,便宜母亲生拉硬拽攥住了铁蛋儿的胳膊。
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便宜儿子才勉强同意了。
忽略那张小模样上如临大敌愁眉苦脸的哀戚,至少有个人可以陪她了。
不然老母亲面对?
想到什么徐向暖又问秦毅,
“那包裹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万一拿岔了呢?”
秦毅差点就忘了,这个媳妇不是原装的,不说明白怕是真的找不到。
他动手指了指儿子,
“铁蛋儿见过那个包袱,用一块深蓝色的老粗布裹着,里面是个梳妆匣。”
铁蛋儿眼睛眨了眨,好像想起了是什么东西。
见状,徐向暖只好抬腿了,再磨蹭下去日头都闪过中午了。
村道上,母子俩一高一低的背影格外萧瑟,
区区几百米的距离爬也爬到了目的地,大概因为赶集的原因,村子里平日里吵吵闹闹的娃儿现在压根就没见着,倒是有个,身穿连襟棉袄的老太太坐在屋门口晒太阳,棉袄周边泛白磨损的,一看就破损的漏风,甚至连个能遮盖的布丁都划不来缝。
也不知道老人冷不冷,肯定冷呀,不过冻麻木了一般都看不出什么,
老人脸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了进去好像有两个凹槽托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每一个神态动作上都带着迟缓停顿,目光无神又好像历经沧桑,身上周遭带着一种被岁月洗礼过后的沉默。
看那年纪,应该和老爷子差不多,但一点都没秦老爷子的精神头。
徐向暖眼力浅薄,那老妇人才将将够到六十的边。和秦老爷子差了二十多个年头,
不过人的生活环境决定了她的精神面貌,那老妇人现在能有口泡软了的窝头嚼,就已经是厚待了。
徐向暖不敢多看,也不敢让她看到自己。
脚下的步子紧了几步,拽着便宜儿子的小手急冲冲走了过去。
要是女主在,肯定会心有怜悯的上前关切几句。
徐向暖压根就没长这份心,要不怎么说她注定是一炮灰呢,那本书里的女主不是心怀天下就是普度众生,像她这么自私薄情的人活该就是一边缘化的小人物。
老秦家很快就到了,老重的木头门微微闭着,
徐向暖给便宜儿子使了个眼神,铁蛋儿在无良阿娘的促使下,不情不愿上前推开了门。
屋内的老爷子还算警醒,第一时间就出了声。
这听力警觉可真不像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的老头儿,秦母才五十出头一点,背着人都不大能听清人家说的什么话,真是人比人,差得多。
铁蛋儿倔强的不肯出声,
最后还是徐向暖忍不住了,
她轻声开口,
“爷爷,我和铁蛋儿过来看看你。”
堂屋里秦老爷子哼了声,没搭理。
看样子他是听出是谁的声音了,
徐向暖给自己做了下心里建设,握着儿子的小粗手,径直走进去了。
听声音好像是从东上房那边传过来的。
老秦家的院子在老洼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别看人丁稀少,但屋子多呀。
这种有了年头的老厢房还是少见的,正对着门是一上房,院子两侧是各两间耳房,不过东边有个屋子塌了一半,看起来稍有些狼狈,不过也不影响什么。
老爷子面色不郁的看着徐向暖,不过眼神触及到铁蛋儿稍微缓和了下,但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盯着徐向暖脚下的步子急忙呵斥住,
“别再往前走了,仔细又把周遭的病气带过来,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可再经不住折腾了。”
前两天那一摔,虽无什么大碍,但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了,躺到今个儿还心有余悸的放不下心,他想了又想,指定是这扫把星害得。
一碰到这孙媳妇儿,准没好事。
“有事说事,别整那套虚话搪塞我。老头子我还没到老眼昏花那个程度。”
秦老爷子的语气可谓是真的嫌弃十足了。
徐向暖咬住嘴唇,压下眼里那股不快,恢复以往在老秦家人面前的唯唯诺诺。
小妇人细声细气的开口说,
“娃儿他爹说,让媳妇儿过来,把之前没拿走的那些琐碎东西收拾收拾,别占了地方。”
老爷子当即没好气的哼了声,
“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巴望的,这是不搜刮干净了不罢休了,”
老爷子说着说着还就真激动了,一只手扬起来怒声道,
“没良心的是不是还想再吸老头子两口血,”
不想,皮糙肉松没几口好肉,还吸什么血,徐向暖怕脏了自己的牙。
这话也就敢在心里腹泄,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
老爷子自顾自的咆哮,那娘俩一个赛一个木头人似的逆来顺受。
秦老爷子越骂越憋屈,索性不骂了。
“就东屋里那点东西,要找什么赶紧找,找到了赶紧滚出去,没事别来转悠,也不嫌晦气。”
老爷子这成见真是大了去了,好几次徐向暖都忍不住了,硬是掐着自己大腿忍下了暴脾气。
要不是身份地点都不合适,她真想和这老爷子对战几个来回,凭口舌自己怎么也落不了下风。
铁蛋儿看着阿娘杵着不动弹,很快招来了老爷子又一轮的轰炸。
“怎么还不走,多大的面儿等着我送你们”
察言观色的铁蛋儿拽着自己的阿娘赶紧跑了出去,说是跑,也就是个略微比走夸张一点的动作。
再不走,老爷子的拐杖眼看就要丢过来了。
这都不是令徐向暖生气的,让她最生气的是,男人说得那个鬼东西压根就不在,东屋炕头的柜子里空荡荡的根本就没什么东西,瘸了一条腿的床头柜一使劲还晃荡个不停,徐向暖差点被边上一罐头瓶子给砸着脑袋。
好在眼疾手快给逮住了。
已经完全丧失耐心的徐向暖问便宜儿子,
“确定是这个柜子吗,”
铁蛋儿点了点头,
得了,白挨了一顿骂,徐向暖放弃了。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她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