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微微俯下身,想看看谢青岫的伤势,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谢青岫突然睁眼,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坐起,直愣愣看着夜悬阳。
悬阳眉头一紧。
念伥。
这确是他没预料到的,时值清泉宴,各门派齐聚一堂,竟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蔚云府小公子动禁术?
悬阳神思飞转,回头看向藏书阁的阁楼,窗口的烛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暗道不妙,还没来得及问候谁的祖宗,谢青岫已经朝他扑来。
尊使大人想都没想,抬腿便将谢小公子踹开丈八外,然后飞身蹿到藏书阁楼上。
屋中,徐应物倒在书堆里,脑后一滩血染得白发生花,手里的《临邪》自然已没了踪迹。
防来防去,还是疏忽了。
悬阳两大步到徐应物身边。小师叔脖颈的脉还微微跳动着,悬阳从他衣襟里翻出阿廿白天取来的续气丹,瓶口对着徐应物的嘴,一颗不剩全倒进去,然后合指点在他心口穴位,注进一点内力助他将续气丹收融。
做完这些,悬阳伸手从徐应物袖口扯下一片布,然后挥手熄了阁楼上的烛火,一阵风似的在窗口消失了。
外面的谢青岫还似游魂一般,头撞在一棵树上,撞退了一步,再不知痛痒的继续往上撞。
夜悬阳落在他身后,薅住少年的领子将他转过来,另一只手带着黑气朝谢青岫劈头盖脸就是一掌。谢小少爷浑身一激灵,眼神恢复了短暂的清明,转而又陷入了另一种空茫呆滞,晃了晃脑袋,温驯的朝面前的人低下了头。
悬阳将徐应物那片袖子递到谢青岫鼻子下,被当成猎犬的谢小少爷接过去嗅了两下,然后皱起鼻子原地转了半圈,在某个方向定住。片刻的停顿之后,他抬腿朝那个方向跑去。
悬阳刚要跟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了只小地精,对着地精耳朵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才撒了手,抬步跟上谢青岫。
一刻钟后,鹿未识、薄晓和腊八赶到了藏书阁,灯火未明的昏暗中,一只小地精偷偷跳上了鹿未识的肩头……
一个时辰后,薄阙将再一次大难不死的徐应物安置好,抬袖擦去额上的冷汗,“谢青岫找到了吗?”
薄晓摇头。
薄大公子有些幽怨,“你说说你,谢青岫抢了阿廿的兵器,你把他交给我处置不就得了?非要给人家绑在树上,多大的人了还胡闹,你跟鹿未识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的……哎?鹿未识呢?”
薄晓面无表情,“去找夜悬阳了。”
“她知道夜悬阳在哪儿?”
薄晓:“不知道,不过……我猜她能找到吧。”
薄大公子是真头疼,他发现每当自己打算和夜悬阳冰释前嫌,就立刻会有破事儿蹦出来阻拦他。而他那个吃里扒外的师妹,永远和夜悬阳站在一边的。
更可气的是,如今亲妹妹的胳膊肘都开始往外拐了。
他正犯着愁,门口有动静。腊八顺着门缝进来,“大少主,谢掌门又派人来了,要您交出谢小公子呢……”
薄阙掐着眉心,“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薄晓听着她哥疲惫的语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若实在顶不住,不如去请父亲,谢璞多少会给父亲几分薄面。”
薄大少主自去年冬至撑到如今,好不容易眼瞧着见了点起色,又一堆麻烦往身上砸。他步履维艰,心口压得厉害,冷不丁听见“父亲”二字,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爹,面色瞬间就软了,片刻后却又有些犹豫:“父亲若是知道我把清泉宴搞得一团糟……”
薄晓打断他:“哥,这世间人大多不是天才,很多人即便长大成人、即便到死,也从未所向披靡过……父亲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他血脉如此,凭什么嫌弃咱们?”
薄阙被这番破罐子破摔的言辞闹笑了,侧头看着自己妹妹,“你少跟鹿未识学!”
薄晓始终沉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暖意,“哥,别云涧这个烂摊子,你能撑着不逃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少比我强,我只想着逃……”
“你我兄妹,不用说这些……”薄阙定了定神,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式的,“眼下大局为重,我去求父亲。”
他抬腿出门,还是忍不住操心,“小师叔这边……”
旁边的腊八赶紧接口:“我来照顾小师叔,大少主放心!”
“那谢青岫……”
薄晓微微沉思了一会,开口道:“哥,你说谢青岫会不会是被夜悬阳带走的?”
屋中片刻沉寂,安静的空气里弥散着默认的味道。薄阙叹了口气,“再多派人手去找……但愿不是吧。”
他的但愿自然未能实现。
次日清晨,鹿小师姐跟着小地精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烟雾缭绕的树林边——照古林。
此林间毒瘴弥漫,符咒遍布,稍不留神便会陷入其中,再也无法走出。不过对于阿廿来说,与普通树林无异。
那小地精畏畏缩缩不敢上前,阿廿拎着它威胁了几句,小家伙显然没听懂,阿廿也不再勉强,自己提剑进了照古林。
当年十九门弟子同闯照古林的时候,薄阙曾逼着阿廿背下了整个树林的地形和阵法,那时候无甚大用,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阿廿闭上眼,想在记忆中确认此时自己所处的位置,可惜记性不太好,一脑袋阵图没有一张清晰的。
正冥思苦想着,远处密林间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一群惊鸟兵荒马乱的从林深处飞出,从她头顶的天空逃过。
她睁眼看去,一片兵荒马乱的羽毛从她眼前落下,阿廿脑中的某个模糊阵图似乎也随着这片羽毛的飘落慢慢清晰起来。
羽毛落地,尾尖所指正是方才骚乱的方向。
在她记忆的阵图中,那方向正是死门。
这么倒霉的方向,夜悬阳必然在那儿了。阿廿苦笑一下,顺着羽毛所指,走进照古林。
正值春日,这林子却毫无生机,比她前几年闯林时又阴森了不少。又几只怪鸟从她头顶飞过,阿廿抬头看去,没留神脚下踩到了什么,那东西发出“咔哒”一声响,断得轻而易举。
阿廿低头,地上厚厚的淤泥和枯叶似乎积攒了这树林几千年的萧瑟,枯叶半掩下,隐约露出几根白骨,其中一截正踩在她脚下。
死门嘛,有尸骨很正常……阿廿默默告诉自己。
她还算冷静,弯下腰想用止戈的扒拉地上的骨头,那剑柄照着她脑袋就是一下,以示不满。
极品灵器个顶个的脾气大,阿廿不敢造次,老实巴交的捡了个树枝。
扒拉了半天,勉强凑出一具完整的人形,阿廿看着它,汗毛一点点站了起来。
地上这具人骨,无论大腿小腿还是手臂,左右每根骨头的长度都不一样,如果不是这个人天生异形,只能说明,这些骨头并不是一个人的……
鹿小师姐下意识把手里的止戈握紧。这把剑上总是带着一点旁的兵器没有的温热,她借着这点仁厚的温度慢慢沉了口气,稳定心神继续往里走。
每走一段路便会又出现一些白骨,有些明显不是人的,或许是某些妖兽,但大多还是人。
就在鹿未识以为自己已经看惯了这些可怜的骨头,前面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具新的。它的衣服还没有完全腐烂风化,破破烂烂的几片布遮着一具没烂透的骨头,难得完整,看样子没死几个月。
她走过,下意识多看了一眼。这一眼,脚步便停住了。
那尸骨的衣服褶皱里露出半截玉佩,莹润的白玉在污秽覆盖中露出一小点刺眼的剔透,十分眼熟的剔透。
阿廿盯着那块玉看了一会儿,又凑近去多看了两眼。
她听到了自己咬紧后槽牙的声音。
那是其楹的玉佩。
腊八不是说,其楹在别云涧直接处死了吗?别云涧对罪徒的后事自有安置,他的尸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这个是其楹,前面那些尸骨又是谁?
她偏头去看来路上森森白骨……身后疾风骤起,似有剑气朝她而来,阿廿利落的回身,止戈正接住对方的剑。
止戈并未脱鞘,阿廿接着转身的巧力朝旁边一拨,将那人挡开。二人错身,这才得空瞧个真切,是谢青岫。
阿廿有一瞬欣喜,看来是找对地方了,赶忙问他:“谢公子,昨晚究竟怎么回事?夜悬阳呢?”
谢青岫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他盯着阿廿斜后方不远处,神色木木的开口叫着:“尊使……”
阿廿歪头看去,那里只一棵老树,哪有什么尊使?
然而谢青岫的表情并不像装的,阿廿被他闹得心底生寒,试探着问:“你能……看见他?”
谢青岫并不理她,突然急急叫道:“尊使小心!”
紧接着,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危险的场面,快步拔剑朝前冲去,对着方才那棵树奋力厮杀起来。
阿廿立刻明白过来,这少年怕是陷入了某个毒瘴带来的幻境。
夜悬阳该不会也……
尊使大人若是也如谢青岫这般,一个人对着大树杀得不亦乐乎,以后可就有乐子寒碜他了。
她正想着,一个黑影不知何处而来,杀气腾腾的落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