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卫清茗因着疼痛,已然瘫坐在地。看到鹿未识进来,先是有片刻惊讶,但她很快明白过来,“你们俩,早就商量好了?”
阿廿走过去,和夜悬阳并肩站在一起,“夫人如此高明,我一个人实在对付不了,只好找帮手了。”
卫清茗恨恨看着她,“你这几天到底藏在哪儿了?徐幽被抓了,可你却消失了……”
“我被人救了呀。”
“不可能,你从逃狱到失踪不过半日,这么短的时间,夜悬阳根本不可能从驿兽阁赶到别云涧……”
“谁说是他救我的?”阿廿蹲下身看这个女人,“救我的人……是我师父,笙闲长老。”
卫清茗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她脖子僵硬的动了动,看向鹿未识的目光里满是怀疑,“你说什么?”
阿廿不回答,只朝她慢慢点了个头,示意她并没有听错。
卫清茗故作轻松的抽了一下嘴角,“这不可能……你骗不过我,笙闲师兄若是真的回来了,怎么会一直不出现?”
“他为什么不出现,难道夫人不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师父当年被你下药,辱没了一代圣主的清誉,如今遁世避尘,无人扰他清净,自是神仙般的日子,谁还愿意回来跟你们勾心斗角呢?”
卫清茗听到“下药”两个字,脸色更难看了,勉强维持着清醒,“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笙闲不可能会对人说这些的,是徐幽告诉你的对不对?你根本没见到笙闲……你在诈我!”
鹿未识平静的和她对峙,“徐师叔的确说起你的不堪,但除了你和我师父,应该没人知道你们那日喝的是桑落酒吧?”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帮卫清茗回忆那段过往。
这回,卫清茗真的懵了,“桑落酒……不可能,笙闲怎么可能对一个晚辈说这些事,这不可能……”
阿廿站起身来,默默舒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笙闲说的,那日到底喝了什么酒,怕是笙闲自己都不记得。
可谁让她鹿未识从小见多识广呢……
在她尚且分不清是念境还是梦境的年岁里,偶一日,朦胧中见一绿裙女子携着壶酒款款迈进一个男人的房间,媚眼如丝,声音腻得齁人,“师兄,新酿的桑落酒,可要与清茗共饮一杯吗?”
男人目光有些发滞,被女子哄着胡乱灌下两口酒,脸色便开始红了,急不可耐的揽着女子交颈入榻,翻云覆雨……
那日屋中的香炉袅袅生烟,当年的鹿未识自然不知那缕烟藏了什么手段,只是恍惚记住了那酒的名字,却未料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卫清茗还在摇头,“不可能的,他那么爱面子,他不可能说的……”
“你就是吃定我师父爱惜颜面,才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满足你的苟且之心,是吗?”
“笙闲师兄本就是在意我的!我嫁人之后,他一直都未娶妻,甚至因为不知如何面对我,好长时间都不肯回别云涧。他的心意我当然懂,可他要做君子,看都不看我,不敢跟我说话,连走路都躲着我,我自然要给他机会……我也是为解他的相思之苦,我做错什么了?”
阿廿多年来也是自认巧舌如簧,强词夺理从不落下风,如今竟被这女人闹得有点接不上茬儿,“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笙闲失踪这些年,整个浮尘都快把他忘了,只有我还在找他,只有我还想着他!我们就是两情相悦,彼此在意的!”她突然把矛头转向鹿未识,“你作为他最看重的徒弟,口口声声说要找师父,你为你师父做过什么?整日在外游荡,还跟这个寂牢的畜生厮混在一起?”
一直沉默无声的寂牢畜生突然被提及,烦闷的皱了下眉,眼皮微微垂下去看卫清茗。
片刻之后,他默默把手伏在背后,一圈一圈将无恕缠在手心,然后死死攥住,同时另一只手翻掌带起一阵黑雾,长臂扬起,黑雾劈头盖脸砸在了卫清茗头上。
卫清茗像是突然被浇了盆冷水,整个人颤了一下。
摇摇晃晃一阵后,再抬起头来看见夜悬阳,整个人都傻在那里,“师兄……”
阿廿眉心一紧,偷偷侧头看去,夜悬阳藏在背后的右手正因为和无恕较劲而微微颤抖——他动了禁术,他在操控卫清茗的念境……
此刻在卫清茗的眼中早已没了什么寂牢小畜生,她看到的是那潇洒倜傥的笙闲长老。
卫清茗眼中有泪,像是见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之前几近癫狂的神色慢慢透出温柔,夹杂着欣喜,又带着几分心虚的卑怯。
“师兄……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吗?”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莫大的欢喜中,她起身朝“笙闲”扑去,“师兄……”
悬阳不动神色的躲了一步,右手死死负在身后,生怕卫清茗看出什么端倪。
阿廿利落的横刀将卫清茗拦住,“不许靠近我师父!”
“臭丫头,你走开!”
阿廿丝毫未动,连带着她身后的“笙闲”也没有半分表情,二人齐齐冷漠的看着这个女人。
卫清茗避着鹿未识的视线,泪盈盈的看向“笙闲”,“师兄,真的是你吗?你这五年究竟去哪儿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笙闲”冷冷的看着她,“苦?你不是与何迩打得火热吗?”
卫清茗怔了一下,转而又透出一点喜色,“师兄,你在意何迩?那说明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夜悬阳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讲章法的不要脸,闷闷不说话,鹿未识替他瞪着卫清茗,眼神中写着“恬不知耻”四个大字。
卫清茗的语气越来越卑微,“师兄,你放心,我跟何迩不过是逢场作戏,何迩他……他不过是条狗,我在利用他,让他帮我找到你,我一个弱女子,无甚本领,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看来,你为了找我,付出了很多?”
“师兄,你知道的,只要能找到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半只袖子已经被血染透了,整个人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面色铁青,嘴唇惨白,端端是雨打芙蓉霜催木槿,破碎得触目惊心。可惜这花钿委地的美人勾不起“笙闲”半分怜悯,只冷冷回道:“是啊,你为了找我,不惜逼死了风蝉山舍寻长老……”
“舍寻……我怎么会……师兄从何处听得如此构陷?”
“莫要惺惺作态,你害怕舍寻的徒儿查出真相,先下手为强,屡次三番置夜悬阳于死地,甚至不择手段害到鹿未识头上,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没有要害她!是这个丫头自己和夜悬阳不清不楚引火烧身,我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她是你最看重的孩子,我也于心不忍啊……”
“笙闲”剑眉微动,“所以,你承认你谋害夜悬阳了?”
卫清茗也没想到“笙闲”在意的居然是这个,蓦得睁大通红的眼睛,“夜悬阳本非善类,整个浮尘都想杀了他,我又有什么错?师兄,你居然为了那样一个小畜生……来指责我?我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做的这些,还不都是为了找到你吗?”
“你为了找我一个人,就要害死那么多人吗?”
“因为你值得啊,舍寻那老贼算什么?夜悬阳又算什么?在我心里,哪怕用四境所有人的性命换你回来,都是值得的……”
夜悬阳负在身后的手已经快被无恕勒碎了,连带着另外一直操控着卫清茗念境的手一起控制不住的发抖。
阿廿感觉到他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知道他快撑不住了,回头扶住他的胳膊,“师父,她已经疯了,莫要再与她多言。”
她的手很软,按在夜悬阳青筋暴起的手臂上,根本缓解不了什么痛苦,但却能抚慰夜悬阳心底的暴躁。
他稍稍冷静下来,示意阿廿无妨,朝前靠近了卫清茗一步,“你害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找我,如今我回来了,你又要如何?”
卫清茗的眼皮都在滴汗,虚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晕过去,声音又细又娇,“师兄,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想看见你,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既如此,如今你也看到我了,我该走了。”
他说完,便抬步往外走,偏偏不是拂袖离去,而是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外挪,眼睛死死盯着卫清茗,神色间满是失望和决绝……
没有谁能在这样的眼神下心如止水,卫清茗看着她的心上人越来越远,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去,连断手的痛楚也顾不上,“师兄别走!求你别走……”
夜悬阳也不躲,慢慢散去手中的黑雾。咒术渐退,便是让卫清茗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笙闲师兄”逐渐变回那张要了命的阎王脸。
卫清茗的手还搭在夜悬阳袖子上。一瞬头晕眼花之后,她整个人都呆在那儿,方才满眼的痴执和泪水无处安放,逆流回心里,冲掉了她最后一点防线。
风华绝代的茗夫人此刻像一个被弃置的旧搭膊,无神无骨的垮了下去……
私牢门外,薄云天还在闭眸等着,神色不见任何波动,额角的汗却暴露了他的心境。
顾之远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来回回的转,把脚下的地面都踩得锃亮,“圣主,这么半天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管他是死是活,总得有点信儿才是啊,不会都死了吧……”
他素来没什么城府,这话一出口便被薄云天挑开眼皮斜了一眼,顾之远立马老实了。
薄云天也没责怪,只是沉声问:“鹿未识进去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不过,茗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没事的!圣主不必忧心……”
薄云天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牢字,又默默退后了两步,似乎在打量这座老房。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之远啊,这牢房,可有些年头了吧?”
四境之中,前有琤琮源古牢,后有风蝉山寂牢,就算如别云涧这样的大门派建了私牢,也不过临时关押些违规的门中弟子而已,牢房用处一直不大,故而日常修缮也不过应付了事。这牢房几百年的传下来,如今已然和处处精雕细琢的别云涧格格不入。
顾之远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顺口答道:“可不是嘛,几百年了,一直也没啥大用,眼下关着的大多是那鹿丫头送回来的寂牢逃犯,不过也关不了太久,琤琮源不是已经在修缮了嘛?”
薄云天点点头,“既然没什么用,不如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