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鹿未识顺窗溜进了藏书阁，一开窗差点踩到徐应物的脑袋。
那小师叔正蹲在窗下，屋中地面早已被竹纸铺满，一张挨着一张，铺砖似的从墙边儿一直摆到窗口，每一张纸上都画着一个符咒。
觉身后有风，徐应物回头，见是她，赶紧摆手，“关窗关窗，等会儿吹乱了！”
阿廿跳进来，回手把窗带上，探头探脑的站在小师叔身后看一地符文，“师叔你干嘛呢？这是链子上的那些符文吧？”
徐应物眼睛还盯着地上的纸，“这些符啊，我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没看出什么门道，索性拆了试试看。”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那本发黄的旧书递给她，阿廿翻了一下，宿曜之术。
“你觉得这些符文和星象有关？”
徐应物摇头，“不知道，我按图谱挨个试呢，才排了十几种。”
他又把书拽回去，盘腿坐在地上，“书匮上的秘符是既宥祖师留下的，舍寻老儿又没见过既宥祖师，他能弄出一模一样的，就说明这东西定然是有规律可循的。我打算把既宥祖师留下的所有古籍都归置一遍，然后对照着符文挨个儿排一遍，我就不信我解不出来。”
他神色专注得厉害，明显是打算耗到底了。
阿廿一点也不怀疑徐应物真干得出来这事儿。但凡幽居避世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超乎常人的耐心，只不过等这位徐小师叔全试过一遍，可能已经成了个白胡子老徐头了。
徐应物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听没听过一个传闻，夜悬阳那条链子，当年曾经锁过休明？”
阿廿也坐到他身边，“听过，但夜悬阳身上不着边际的传闻太多了，这链子究竟是哪儿来的，怕是只有舍寻长老自己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传闻是真的，很多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阿廿愣了片刻，不知如何接茬儿。
徐应物压低了语气，“休明当初就是被既宥尊长镇住的，如今舍寻老头把同一条链子、还有和既宥尊长一样的符文用在夜悬阳身上，你说……这小子会不会是休明转世？”
阿廿看着他，“夜悬阳若真是休明转世，舍寻长老为何要收留他？趁他当初还是个孩子，直接斩草除根不好吗？”
“也对，可他若与休明无关，这一切会不会太巧合了？”徐应物咂咂嘴，“我说你……怎么就那么信他呢？小畜生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阿廿好像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会信他呢？
因为她那倒霉催的至灵念境选中了他？还是因为知道了他并未杀过人？还可能因为，有一些在意，本就是说不清理由的吧。
她安安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朝徐应物一笑，还是没回答。
徐应物也不追问，突然缓过神儿来，“哎对了？你来干嘛？”
“夜悬阳有事回驿兽阁了，我闲着无聊，就来找你玩了。”
徐应物一脸嫌弃，“小鬼不让人清净……”
他突然顿住了，“等会儿，你刚说，夜悬阳去哪儿了？”
“驿兽阁啊。”
徐应物迟疑了一下，“他……这么跟你说的？”
阿廿点头，“怎么了？”
“啊，没事……你今天还练功吗？要不要我给你瞧瞧？”
阿廿看着他，“小师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小师叔好像没听见，继续说：“来，起来比划两下我看看，你师叔虽然废了，眼力还是有的。”
他越是装模作样，就越是不对劲儿，阿廿凑近他，“到底什么事儿？是不是跟夜悬阳有关？”
“我瞧你最近跑跑跳跳利落了不少，看来夜悬阳教得比薄阙强啊……”
这俩人各说各的，谁也不接对方的话茬儿，直到阿廿瞪他，“徐应物！你跟谁一伙儿的？”
徐应物赶紧拦着，“你小点声，当心楼下小徒听见！行行行，跟你，跟你一伙儿的，行了吧？”
“那你告诉我夜悬阳怎么了？他是不是根本没回驿兽阁？”
“我……”徐应物又烦又愁，“你们俩的破事儿，非得问我干嘛啊？”
鹿阿廿一招不行，又开始装可怜，“那你就忍心看我被他蒙在鼓里吗？可怜我十二岁就没有师父了，如今师叔居然帮别人一起骗我，你们俩狼狈为奸……”
她说着就要掉眼泪，假模假式的拿袖子捂着眼睛，抬手的瞬间故意使劲儿甩开衣袖，带乱了好几张符文。
她最知道徐应物的弱点。就算她哭岔了气儿，这家伙都不会心软，但是只要闹乱了这铺一地的宝贝，小师叔绝对痛心疾首。
果然片刻之后，徐应物投降了，“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告诉你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阿廿赶紧把手拿下来猛点头，眼圈都没红。
徐应物就知道她是装的，也懒得计较，沉了口气道：“你们家小尊使不是回驿兽阁，他是去涧南了……”
阿廿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那他为什么瞒着我，不瞒着你啊？”
“他跟我也没说过，是昨天半夜有地精给他传信，我无意中听见的。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对你撒谎了……”
“那他去涧南干嘛了？”
“这就不知道了，地精就说了两句。”
阿廿的眼睛眨了两下，目光慢慢往下垂，似乎有点蔫了。
徐应物拍拍她的肩膀，“你呀，年纪小，很多事儿未必看得清。他夜悬阳表面对你百依百顺，背地里干什么谁又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师叔……”
“我知道你不爱听他坏话，但是话说到这儿了，笙闲师兄不在，我作为长辈，也该提点你几句。人活一世，谁不图个光明正大？但凡他夜悬阳能堂堂正正的，我想他也不愿意瞒着你，但他身上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了……我可不是要拆散你们啊，我就是提醒你，无论什么时候，你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小师叔一颗慈父心肠，苦口婆心起来没完没了。阿廿缓了口气，重新看向他，“师叔，你就没想过，夜悬阳有可能是故意的？”
徐应物轻轻“哼”了一声，“故意什么？故意撒谎？还是故意骗你玩？难不成是故意诈我……”
他说到这儿，表情默默的凝住了。
鹿阿廿慢条斯理的继续道：“平乘阁地精的信语……你是怎么听懂的？小师叔，或者我该叫你……徐左使？”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才徐作死……”
阿廿没忍住，低低笑出来，“我也没想到，平乘阁信报最准的左使大人，竟然藏在不见天日的书堆里。”
这回，不用再说太多，徐应物也明白了，夜悬阳那厮根本哪儿都没去，昨夜那个地精故意闹出那么大动静儿，就是为了吵醒他，故意让他听到……两个兔崽子给他下了个套儿。
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了，神色已经从瞬间的惊讶又回归平静，旋即笑着耍赖道：“你不能因为我能听懂地精的信报，就说我是什么左使吧？”
鹿未识托着下巴，“也对，那只能请张大阁主自己过来认人了。”
平乘阁中为防结党营私，几乎所有人都互不知晓身份底细，越是地位高的便越是神秘，到了左使右使的位置，连张涯也未曾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用特殊的暗号互相联系。
张涯那家伙最懂水至清则无鱼，若非紧要事，断不会轻易破坏这样微妙的平衡。
当然，张涯若想知道，自然是有办法的，
徐应物素来很识时务，提到张涯，他便不反驳了，一拍脑门，“着了小贼的道了……”
阿廿赶紧捧他，“小师叔，深藏不露啊！”
徐应物微微偏头看她，“这些事儿，夜悬阳告诉你的？”
“嗯。”
“……诈我这事儿，你想的馊主意吧？”
阿廿朝他笑，“我聪明吧？”
小师叔慢慢放下手里的书，还以同样的假笑，“聪明，可把你聪明坏了……”
阿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揍人，在徐应物抬手的前一刻一骨碌蹿起来。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窗外闪进来，伸手扶住她。
鹿未识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利索的告状：“小师叔打我！”
徐应物还坐在地上。刚才揍人扑个空，差点折了老腰，却不耽误他还嘴：“我碰着你了吗？”
“那是因为我跑得快！”
徐应物咬牙切齿，“你过来，来，我不打你！”
这一大一小，没一个安生的，悬阳无奈，两步过去，席地坐在徐应物身边，支起一条腿，一言不发。
那俩人立刻不吵了。
天色已经暗下去，阿廿转身燃了烛火，回头看时，夜悬阳看似沉静的眉眼被半明半暗的烛火映着。徐应物坐在旁边，褪去往日的伪装，也终于有了点长辈的模样。
阿廿看着他们，微微有些愣神……
很多年以后，阿廿总会想起这个晚上。
这在她跌跌撞撞的年岁里，实在算不得什么特别的日子，可她偏偏记住了。
或许是因为烛光温柔，或许是无妄的日子里难得一见的平淡，或许是因为她看着夜悬阳和徐应物坐在一起的样子，第一次偷偷想着：若是师父在，他会喜欢夜悬阳吗？
或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