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的藏书阁,楼下的守夜小徒已经歇下了。四下杳然,唯有楼上灯还亮着,如明河下一盏孤星。
三人坐在一地符文旁,徐应物问夜悬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们俩被卫清茗陷害的时候。”
“这么早?我还以为是你住到藏书阁之后呢……”他恍然大悟,“哦,我说你怎么就放心让我看链子上的符文了……”
悬阳轻道:“你们被害之后,我收到过两封信,一封是薄晓的求救信,还有一封信报,是平乘阁递过来的,上面详述了整件事的经过,连顾之远的底细都写得一清二楚,唯独一个叫徐幽的人,明明卷入其中,却一笔带过……通常,越是刻意回避的,越是有问题。”
“你这……是审犯人的经验吧?”
悬阳不置可否,继续道:“所以我让张涯查了你一下。”
徐应物笑了,“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没早点戳穿我?”
“平乘阁的事,我不便插手。”
“张涯不是你的人吗?”
悬阳摇头,略思索了片刻,“他只是……朋友。”
“朋友?”
这回,徐应物是真有点懵,偷偷捅旁边的鹿未识,“他还有朋友呢?”
鹿未识也傻了,呆呆回道:“我以为天底下就我一个人想不开,没想到平乘阁主也这么……视死如归。”
悬阳把目光转向鹿未识,露出点无奈的笑来。
他一贯的清眉冷目,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格外腻歪,徐应物瞧着闹心,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问:“那你们突然戳穿我,看来是有要紧事?”
悬阳立刻恢复如常,正色道:“平乘阁信报说,别云涧有风蝉山的人,这个消息是你传出来的?”
徐应物也不含糊,“对。”
“何人?”
“还没查出来。”
阿廿问:“那怎么知道是风蝉山的人?”
“我截到了一只传往风蝉山的信灵,可惜那信灵被人下了咒,旁人不可触碰。”
徐应物把宽袖稍微往上收了一点,清瘦的手腕上一大块已经结了黑痂的伤,“一只信灵就下了这么重的咒,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一切尚未可知,但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尤其是……”
他犹豫了一下,夜悬阳难得自觉,接口道:“多谢提醒。”
阿廿凑过来想看他的伤,徐应物假装没看见她,放下袖子遮住了,然后不动声色的接上了之前的话,“别云涧之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信灵,这个传信之人是最近才冒出来的。”
阿廿:“会不会是风蝉山早早埋了颗钉子,最近才开始用的?”
“我想过这种可能,已经按照信灵的残痕把别云涧所有人的灵籍都查过了,但都不是。”
“那……该不会是新招上山的小徒吧?”
徐应物道:“眼下怕的就是这个,若真是新上山的这帮兔崽子,那就难办了,还没经过听灵选慧,念境都是野的,什么都追查不到……我还没说你个小废物呢,每天白白混在临云堂,啥也不知道。”
鹿小废物托着下巴,突然想到一个人,下意识去看夜悬阳。悬阳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默默对她点了个头。
阿廿笑了,转头对徐应物道:“师叔,你还记得有个叫腊八的小弟子吗?或许,他能帮上我们……”
一个时辰后,跟着薄晓遭了一天罪的腊八被一个黑衣人无声的从房间中擒了出来,丢进了藏书阁楼上。
趁着那小孩还对着一地符文发愣,徐应物偷偷叫住夜悬阳,“你好像很紧张风蝉山这个地方?”
悬阳沉默的脸上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明知故问。
徐应物继续道:“你算准了我会帮你?”
这回,夜悬阳说话了,“之前,我以为你是为了找笙闲长老才会进入平乘阁,后来张涯说,你进平乘阁的时候,笙闲长老还没失踪。所以……你本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徐应物乐了,抱着手臂一耸肩,“我当初是被上一任左使选中的……平乘阁在各门各派都有暗桩,像左右使这样的位置,几乎是上一代直接指定。我那时候年轻啊,信了那句‘扼灭杀机,共守太平’的鬼话,就接了这个差事,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咂咂嘴,似乎有些遗憾,“平乘阁大多时候全凭本心,你愿意管,那就有的是线索可摸,不愿意管,懈怠几年也没人说什么。我如今年纪大了,腿又坏了,其实不像以前那么爱操心了,真的……”
悬阳面不改色的看他装,“可你还是顺着鹿未识的小把戏,故意上钩了。”
徐应物还以不动声色,转头去看旁边儿正在跟腊八闲扯的鹿未识,口中对夜悬阳道:“其实你要我帮忙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不也花功夫陪着她玩吗?”
夜悬阳也朝那边看过去,她还是那副模样,慧黠,明媚,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前一日的痛苦在她脸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我乐意。”
他乐意归乐意,接下来的日子,倒是正经给徐应物添了个事做。
腊八跟着徐应物学信灵追踪,看上去呆呆的小孩,竟学得出乎意料的快,几天便摸透了要领。徐应物乐得很,差点就要收他为徒,腊八却拒绝了。
在这小孩拙嘴笨腮的描述了阿廿如何怂恿他跟着薄晓,薄晓是如何对他冷眼相待,而他又是如何越挫越勇的故事之后,徐小师叔默默黑了脸。
他默默的想:那个院子里的两丫头都跟自己有仇。
转头,他又贼心不死的忽悠小孩,“其实啊,你也可以拜俩师父,薄晓教你武功,我教你法术,两全其美啊,很多大英雄都是集百家之长的。”
腊八缺了一块念境的脑袋执着且礼貌,“多谢师叔,尊使大人说了,拜师学艺,一要勤勉,二要专注,三要诚敬,弟子不敢三心二意。”
“哦,尊使大人……”徐应物咬牙切齿,小声念叨,“平时打个哈欠都嫌吵,教坏小孩倒是话多!”
这下,连带着那院子的某位家眷都一道被徐小师叔恨上了……
然而传信之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从那之后,别云涧中便再无任何信灵的痕迹,腊八使尽浑身解数,仍是没在临云堂查出任何线索。除了徐应物手腕上的伤,没什么能证明这东西存在过。
查不到线索的日子该过还得过。
徐应物恨上几个小贼精不打紧,对腊八这个老实孩子,是真越看越喜欢,教起来也是掏心掏肺。
鹿未识趁机在薄晓面前晃悠,故意大声说话给她听,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徐应物对腊八如何上心,那宝贝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
薄晓还是冷着一张脸,并不搭理她。
直到某日深夜,阿廿打着哈欠回到院中,却见薄晓的房门开着。
还点了灯。
她在等她。
鹿某人立刻倦意全无,几大步冲了进去。
薄晓的确在等她。
夜已经很深了,薄晓坐在烛火后,头发散下来,一件素袍披在身上。因为看不见,她那袍子披得有点歪,脸色又漫不经心,看上去像要等着谁干一架似的。
鹿未识莽撞的脚步收敛住了,走过去帮她把袍子理正。
薄晓没躲,也没说话,沉默的等着鹿未识在她对面坐好,然后抬起浑浊的眼睛寻找鹿未识的位置。
阿廿知道她看不见自己,却不受控制的有点紧张,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薄晓,茗夫人的事……”
“不是你的错,她自作自受的。”
阿廿低低“哦”了一声,干巴巴的问:“那你最近干嘛不理我呀?”
“忙。”
阿廿沉默了,这个理由,鬼都不信……
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你最近累吗?”
薄晓摇头,“以前你和哥总陪着我,从没一个人待这么久过,现在清静一阵子,倒觉得挺自在的。”
桌子不大,薄晓说了句话,突然往前伸手,准确的摸住了阿廿的手,然后翻开她的掌心摩挲了两下,“长茧了,看来夜悬阳还算是干正事儿。”
没等阿廿说话,她又轻轻念叨了一句:“这样我就放心走了。”
这语气一股交代后事的味儿,阿廿手指一缩,吓了一大跳,直接站起来,“你说什么呢?你要干嘛呀?”
薄晓还是平平静静的,“我不寻死,别大惊小怪的。”
“那你干嘛这么说?”
“你小点声,先坐下。”
“我不,你先发誓你不胡来!”
“……”
薄晓被她紧张的语气闹得有点无奈,“我保证比你活得长,给你送终,行了吗?”
阿廿这才缓了口气,慢慢坐下来,“你吓死我了……”
薄晓把手收回去,慢慢凑近桌上的蜡烛,似乎在试探它的温度,“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啊?”
“不知道?”
“去多久?”
“不知道。”
阿廿看着她浑浊却平静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又问了一句:“你是想出去游历?”
“对。”
“那我陪你去,四境各处我都熟的,我知道哪儿有好吃的……”
薄晓打断她,“不用。”
“那你把腊八带上吧,你别看他呆呆的,他以前是客栈的伙计,懂得可多了。”
薄晓摇头。
“可是除了我们俩,别人跟着你,你会不舒服的……”
“都不用,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就我自己,一个人。”
阿廿深深呼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薄晓懂她的意思,回道:“倘若我的眼睛一直不好,我就一辈子都要别人陪着?你的念境也没找到,不也重新开始练功了?”
她说完,浅浅的笑了,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鹿未识,人总不能守着一个困境,死活不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