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鹿未识醒时，薄晓的房间已经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她怀疑昨晚薄晓桌上的水里有东西。
房间里没太多变化，她只带了青粼刀和一些细软，连个字条都没留。薄晓这性子不知随了谁，利索得让人来不及失落……
腊八从门口探进半个头来。
这段日子他每天早上都会来请安。
看到阿廿的表情，他轻声问：“大小姐走了？”
阿廿眉头一动，回头看见他，“你知道她要走？”
“嗯，她早就跟我说了，让我别跟着她，她想自己出去走走，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那你还要拜她为师？还拒绝徐师叔？”
腊八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出答案，闷闷不说话了。
阿廿感觉这孩子缺的那块念境可能是情窍。
她故意叹了口气，“腊八大了不中留啊，早知道的事情，居然不告诉我。”
腊八摇头，“不是的，大小姐说，她会自己跟你道别的。”
阿廿拉了个长音，“哦……”
“大小姐说，别人不用道别，唯独你，一定要的。”
阿廿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怔了一下，不太灵光的脑袋隐隐捕捉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腊八又开口：“她说，你最怕不辞而别了。”
阿廿心底好像被谁攥了一下似的，那股劲儿顺着胸腔往上冲，冲得她鼻子发酸，眼圈泛红。
她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腊八想了想，“她说，被照顾的人，有时候比照顾人的人还累，如今不需要了，她想去过不被照顾的日子了。”
如今不需要了……
阿廿低低念叨了一遍。
如今……不需要了，那是什么时候需要？
五年前吗？
许是因为日子过得小心翼翼，这五年似乎格外漫长。阿廿回想那时候的事，就像是想起了很久很久前的过往。
那时薄晓患上眼疾没多久，孤独又冷漠，几乎逃避着一切，包括她唯一能看见的鹿未识。她抱着自己的青粼刀，一练就是一整天。十二岁的小姑娘没比青粼刀高多少，一天下来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薄阙瞧着心疼，让鹿未识多在她眼前出现几次，然而薄晓理都不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鹿未识的？
似乎就是某天，当薄阙发现这个念境至灵的小师妹居然是个废物的时候。
那优柔寡断的兄长正憋着一肚子的犹豫和矛盾对鹿废物犯愁，薄晓推门进来，第一次开口对鹿未识说话：“陪我出去玩。”
那天其实什么也没玩，只是在林子里溜达了一圈，有一搭无一搭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早记不清了。
但从那天之后，鹿未识便正式留在了那个院子里。
这世间有人天生便是孤独且不需要陪伴的，从来都不需要。
之所以突然需要了，是因为她知道，她的需要可以让另一个姑娘少吃很多苦头。从五年前到现在，看似是阿廿对她容忍照顾，实际上，一直被偷偷照顾的那个人，却是阿廿自己……
腊八看着阿廿越来越红的眼圈，轻轻说：“大小姐说了，你要是哭，就让我揍你。”
阿廿兔子似的看他，“你又打不过我。”
腊八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也没多厉害。”
鹿女侠的胜负心当时就起来了，立刻收起凄凄楚楚的模样，“我打不过别人，还打不过你吗？
“那可不一定……”腊八乖了这么久的脸色终于露出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骄傲来，“大小姐临走前，教了我一套刀法。”
阿廿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腰间别着的是一把和青粼刀样式相近的长刀，并没有带那柄早经磨淡了纹路的旧剑。
“哦，看来是有师承了……有师父就是了不起，哈？”
“大小姐说了，我要是能练好这套刀法，打败你，等她回来就收我为徒。”
“你自己练了几年剑，突然换成刀，不别扭吗？”
“我练剑也没什么进益，倒不如试试别的。再说，武学本就是相通的，尊使大人不就什么兵器都能使吗？”
人不大，野心倒是不小。
阿廿朝他一挑眉，“那好啊，打一架！”
阿廿转到自己房间，从门板后取下一柄剑。
那剑身比普通的剑宽些，也厚些，阿廿扛在肩上，回身二话不说，朝着腊八就去了。
腊八还算镇定，头向后仰，躲开她一剑。
那剑身掠过腊八头顶，带起的风硬生生扫在他脸上。腊八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也来不及想太多，借着转身的机会拔刀。然而鹿未识根本没收势，随着剑身的走势转了一圈，人和剑一道往下压，剑锋又朝腊八腿上去了。
腊八被逼得后退两步，他学到这套刀法本就没几天，措手不及间便忘了招式，只好倒握长刀，硬挡住了阿廿的剑。
两兵器相抵，“砰”一声，腊八虎口都麻了，刀差点飞出去。好在鹿未识的劲儿不算大，他才勉强撑住了。
二人对峙片刻，鹿未识笑了，“说女侠饶命，我就不打你。”
她这样子完全出乎腊八的预料，少年自知敌不过，倒也不嘴硬，“女侠饶命。”
鹿未识心满意足，收了剑扛在肩上，一派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大侠模样。
腊八还盯着她的剑。那并不是什么宝剑，又宽又钝，明显就是平日里练功用的。
“你这把剑……没开刃？重剑？”
阿廿故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装得很，“嗯。”
腊八有点傻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他对阿廿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客栈里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尤其在知道了她念境已失之后，鹿未识在他心里基本上就剩了两个词：柔弱，骗子。
他之前几乎没见过鹿未识动武，唯一一次看她出手，是在林中遇刺的时候给了他一记扫堂腿。但那本就是最浅显的功夫，根本算不得什么，甚至他都没见过她身上有兵器。
如今真动起手来，这个“柔弱”的“骗子”居然直接抡了柄重剑。
腊八愣愣问：“你……居然用重剑。”
“我也是刚学没多久，尊使说这个适合我。”
腊八瞧瞧她软得发甜的脸，再瞧瞧她肩上的剑，怎么瞧怎么怪。
“适合？这剑都要比你还重了吧……”
阿廿笑了。
这句话，在夜悬阳第一次把剑拿给她的时候，她也曾经说过。
那大剑接在手里，阿廿吓一跳，“这家伙比我还重吧？”
那尊使极为认真的把剑拿在左手，然后伸右臂抱起阿廿掂量了一下，两相比较后告诉她：“还好，没你重。”
一把普通的重剑最多不过二三十斤，自然不会比人重。阿廿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我以为你会给我选个轻巧的兵器。”
“轻兵刃是随着人走的，人越敏锐，兵器才越灵活，而重兵刃，则是人跟着兵刃走，遇到迟疑之时，它会替你做出选择。你之前学的技法，功夫多在巧术上，但其实巧术最需要直觉，并不适合你。不如选个重的，压一压你的小聪明，顺便磨炼心性。”
阿廿听得认真，却只是似懂非懂。悬阳重新把剑递给她，“重剑在道不在术，我们阿廿虽迟钝，却颇有韧性，最适合不过。”
或许是他本就在武学上颇有造诣，又或许是难得他说话这么讲理，阿廿深深信了他。
这些日子下来，虽说累得要死要活，但如今在腊八面前赚了把面子，人立刻威风起来了。
她朝那少年挑衅，“打败我才能拜师，看来你这师是拜不成了。”
腊八不卑不亢，“这次是我轻敌了，但我的刀法才学了几天而已，待我彻底领悟，还会来找你比试的！”
鹿阿廿扬了扬下巴，“好啊，我等着你。”
腊八看着她，老实巴交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窃笑。
没等反应迟钝的鹿某人明白那笑容的意思，一只大手从她身后把剑接过去，有人在她身后说话：“清早就胡闹。”
腊八怕死，转头就跑了，留下鹿阿廿一个人对着尊使大人皮笑肉不笑，“我刚才打赢了！”
悬阳一本正经，“嗯，看到了。”
“你不夸夸我吗？”
“学了点皮毛，打一个孩子，有什么可夸的？”
阿廿臭不要脸，“昧着良心夸呗。”
尊使大人于武学是绝不含糊的，“夸不出口。”
他二指在重剑上轻轻敲了一下，在剑身低低的嗡鸣中道：“你方才出手的时候，剑身斜得太厉害，稍不留神，方向就偏了，转身之后视线离开对手太久，脚步也不稳，只要对手稍微快一点，你就已经输了。”
鹿女侠刚翘了一会儿的尾巴慢慢耷拉下去，毫无辩驳之力的“哦”了一声。
夜悬阳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参悟剑道非一日之功，你之前耽误的那五年多，只能靠勤勉慢慢补回来，你没有念境，或许会更慢，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阿廿无声的鼓起腮帮装胖子。
悬阳捏她的脸，“没夸你，不高兴了？”
阿廿摇头，“没有啊，我知道你说的都对。”
“嗯，我说的都对，可阿廿还是不高兴？”
“还好吧……”
悬阳回手把剑挽在身后，然后凑得近了点，脸上隐约带了点笑意。
阿廿安安静静的被他看着，以为他会哄自己两句。
谁料那畜生开口道：“没办法，真夸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