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南和涧北隔着那么一道水,两人被风卷到水边的时候,夜悬阳的手还护着阿廿的头。
“阿廿……”
刚一开口,耳后却又起风声,悬阳余光瞄着一片砂石在风中呼啸而来,知那穆老头是真的动了怒,片刻都不敢再停留,直带着阿廿逃回涧北去。
薄晓不在,腊八想必是作了跟屁虫,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只一院秋日花草勉勉强强的开着,不复春夏时节的秾盛。
阿廿一直没说话,整个人蔫蔫的,悬阳回身关院门的功夫,再一转头,她正蹲在院中石桌边儿,呆愣愣的看着什么。
悬阳走过去,也蹲在她身边。
地上是一群忙着搬窝的蚂蚁。
悬阳叫她,“阿廿?”
阿廿没反应,全神贯注的盯着蚂蚁,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悬阳轻轻拍她的背,“阿廿……”
阿廿还是看蚂蚁,眼都不眨一下。
她从来是个顶好相处的性子,很少冷着不理人,哪怕受伤或失望透顶,唤她也都是有回应的。
但这次,她安静得过头了。
悬阳犹豫着要不要再叫她,鹿未识突然伸手指,在蚁群的去路上划了道沟。
蚂蚁们顿时乱了方寸,但不一会儿,又重新找回了方向,越过那道小沟壑继续前行。
鹿未识又伸手,划了更深的一道,蚂蚁们乱得更久些,但还是很快恢复如常。
她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又划了一道。这回,她很缺德的在沟里放了两块小石子,又撒了点浮土,还盖上几片碎草叶儿。
蚁群彻底不成序了,有几只跌跌撞撞的绕着石头,有的攀着草叶儿,还有几只晕头转向的往回转……
阿廿还要伸手,悬阳拦住她。
她指尖蹭破了点皮,一点血正从沾着的一层尘土里往外渗。
悬阳把她拽起来,去屋里洗手。
阿廿老老实实让他把手按进水里,突然开口说:“你说,会不会你我也是他人掌中的蝼蚁,也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俯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轻而易举的把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你我的坎坷困苦,于那个人而言,只是顺手的消遣而已……”
他的手还在水里抓着她的手指,没吭声。
阿廿声音又低了一点,“要不然,只是想找条活路,怎么就这么难呢……”
“是我思虑不周了,我知道风生兽会留下魑印,却万没想到会连累你,我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罪孽。”
若是往常,阿廿定会眨着大眼睛宽慰他:我知道你也很苦,我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但是这次,她只是低着头,问他:“这回,我的念境是真回不来了吧……”
她像是被什么重物砸瘪了,呼不出也吸不进一口气,木木然一副憔悴皮囊,再没什么力气去体谅谁了。哪怕那个人是夜悬阳……
她侧过身,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湿漉漉的手放在他身上,“我的念境就在这儿,就在你身上,是不是?”
悬阳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对此刻的鹿未识来说,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若是念境能像血肉那样看得见摸得着,他直接挥刀生剖给她,眼都不会眨一下。
可是眼下,他无能为力。
阿廿声音虚得只够勉强听清,“我原本还想着,反正你人就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开眼了,就能找到办法,把念境找回来……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想得开,都是装的……除了装不在乎,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不我们双修吧,万一有用呢?我们现在就试试……”
她说着话就伸手扯他的衣服,凑上去胡乱吻他,急切而无助,活生生一只被逼入死路的兽。
悬阳从来没见鹿未识这么失控过,哪怕之前受了那么多苦,她也从未如此。他伸手按住她,“阿廿,别胡来!”
他突然这么一声,把阿廿吓了一跳。她停下来,缩了缩肩膀,似乎有些茫然,声音更小了,“为什么不行啊?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悬阳的心都快碎了,努力冷静,沉声劝她:“喜欢是一回事,这是另一回事,你现在这样,我不能陪你犯糊涂。”
“犯糊涂,我糊涂……”她低低的念叨,突然抬起通红的眼睛看他,“你这么清醒,那你把念境还给我啊?”
下一刻,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挣脱开他的手,用力捶在他身上,“它明明就在这儿,它就在这儿!你还给我!”
她终于彻底绷不住了,深仇大恨似的打在夜悬阳身上,咬他,抓他,把链子扯得哗楞楞作响。
悬阳一声不吭,连无恕都没还手。
相比鹿未识忍耐了多年后的崩溃,他反而跌入了另一个极端——习惯了苦难后的异常清醒。
悬阳静静站着,只在她用头撞自己的时候抬手护了一下,其余的,任凭她发泄。直到她折腾不动了,垂着头冷汗淋漓,他才慢慢收拢了手臂,拍着她的背,“哭一会儿,哭出来就好了。”
片刻之后,鹿未识失声痛哭。
她的念境回不来了。
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希望渺茫,虽然什么道理都想得通,什么苦难都熬得住,却实在忍不住去盼。越是经历得多,就越是盼得狠。
她总是偷偷在想,万一呢?
万一找回来了,她是不是还能回到从前的样子?明明她从前是那么好的孩子,聪明,敏锐,学什么都很快;明明她从前连一句谎话都藏不住,一点虚情假意都受不了;明明她不该如此,也不至于如此……
她被这一点极度隐秘的盼望反反复复折磨了太久,说到底,还是不甘心。
可是这次,由不得她不甘心了……
院子里,石桌下的蚂蚁还在忙碌,院门静静合着,花草依旧半死不活,秋天的日头照常又高又远,这尘世并不会因为谁的撕心裂肺而多半分温柔。
但在乎的人会。
悬阳一直等到阿廿哭累了,平静的把她抱到床上,转身换了盆水,把她那张狼藉的脸打理干净。
阿廿哭过之后清醒了很多,只是疲惫得厉害,红肿的眼睛睁开一道缝,努力看他。
悬阳被她看得愈发心软,坐到床边,“我不走。”
阿廿似乎“嗯”了一声,歪头窝在他腿上,猫似的蜷着,伸手抓他的袖子。
悬阳轻轻把她的手翻过来。她近天习武还算勤勉,掌心和指腹都结起了薄薄的茧,指尖的小伤已经干了,浅浅的破口就开在那层薄茧上,里面的肉还是嫩的,像要努力长出新芽儿似的。
他故作轻松,“我们家阿廿手上都长茧了,看来真要成大侠了。”
阿廿嗓子早就哭哑了,破碎中还带着鼻音,哼哼唧唧的,“大侠今天哭成猪头,丢死人了……”
“大侠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哭了?”他哄孩子似的,“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早就该闹点脾气了。”
“你也哭过吗?”
悬阳刚刚露出的一点笑意无声消失了,停了一会儿才道:“不记得了。”
“那你难过的时候呢?”
她嗓子哑得厉害,悬阳没听清,低头凑近,“什么?”
阿廿原本侧靠着他,没留神他的声音凑了耳根前,下意识转头看过去,两人便在这样不足两寸的距离间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自己。
他也不挪开,就这么近的看着她,又低低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鹿女侠有点结巴,“我说,你……难过的时候,会怎么熬过去?”
“想你。”他答得直截了当。
“……认识我之前呢?”
“打人。”
阿廿眨了眨肿得死沉的眼皮,“那我,算不算救了那些挨打的人?”
“不止,你还救了我。”
阿廿还想再说话,夜悬阳伸手把她捞起来,低头在她唇间印了一下。一个没有贪婪和欲望的,只是深深的,甚至带着一点虔诚的吻。
然后他抬起头,手掌揉着她的发顶,“所以你看,哪怕没了念境,我们阿廿还是别云涧扶危救困最多的小师姐。”
阿廿被他哄笑了,“看来我闹脾气还挺厉害的,逼得寂牢尊使都会说甜言蜜语了。”
“嗯,还打得寂牢尊使不敢还手。”
他神色如常,目光平静,似乎只是寻常玩笑。
阿廿看着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这人只是空长着一副将世间万物拒之门外的皮囊,实则所有的悲欢都尽数藏进他肚子里,连一点波澜都不让别人看到。
她突然有点担心了,结结巴巴的解释:“其实我刚才……我就是没绷住,我哭过就没事儿了,念境找不回来也没关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嘛,你不用放在心上……”
悬阳眉头动了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怎么?闹完人又后悔了?”
“嗯……你懂那么多歪门邪道,万一你真有那么在乎我,为了帮我找回念境伤着自己,那我岂不是要后悔死。”
他笑,“放心吧,不会的。”
但我真的有那么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