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去过涧南很多次,但这地方给他的感觉一直不太舒服。
他虽脾气坏,却是个直性子,是非喜恶皆可宣之于口,最厌倦那些故作高深的玩意儿——偏偏别云涧到处都是这样的玩意儿。
尤以涧南为甚。
此地诡秘高深的传说加上那些别扭到离谱的规矩,足可堪称四境大尾巴狼之魁首。
但他也只能忍着脾气对人家客客气气。毕竟没有涧南的老头,阿廿或许已经没命了。
涧南的结界还在,阿廿停住脚步,“你说,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在防着我们?”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结界是昆阆仙人创的,听说当年钟常长老求了好久才学来的,你能破?”
“试试吧。”
他合指起势,还未念咒诀,阿廿“嗖”一下跑远了,躲到一棵大树后,露出眼睛看他。
悬阳无奈笑笑,“跑得倒快……”
再转回头去,他神色便恢复了冷肃,沉眉闭目,掐诀念咒。
三道无声诀过后,一点浮霜似的东西自悬阳指尖而出,飘进面前透明的屏障里。那碎琼触到结界,轻轻摇曳了几下,竟在冰凝似的结界上摇出一层涟漪来。
悬阳轻轻拂袖挽风,那一小片涟漪便随着袖风一圈一圈的漾开,像冬日的冰面上砸开个窟窿。
他回头唤过阿廿,利落的把那小姑娘卷进袍子里,旋身没入漩涡中。
再睁眼,二人已在结界的另一侧,隔着依稀流光的结界,涧北的山都温柔了不少。
阿廿眼睛都瞪圆了,“你真的会?那为啥上次不破?”
悬阳轻笑,“在藏书阁找了好久,昨天才找到秘本,刚学的……”
他话没说完,听见远处有动静,猛回过头去,穆清游已到近前。
“本事不小啊,结界都拦不住你们了是吧?”
阿廿赶紧施礼,“晚辈见过师祖。”
“假惺惺的,收起来吧,知不知道这是禁地?知不知道这地方住的都是谁?反了天了你们!”
阿廿赶紧赔笑,“师祖莫怪……未识上次有幸得见师祖,故而实在忍不住想多来听您教诲……”
“教诲?我教诲你什么了?”
“您……”
“愿意瞧我这老头子是吧?那好办,你俩别走了,就陪我住这儿,正好漂漂亮亮的,当一对儿金童玉女,以后上香就摆你俩,一边儿一个!”
他实在是个随意的性子,发起脾气来也像玩笑似的,但脸色切切实实的不悦。
阿廿一时不敢接茬儿。
“行了,知道你们是干啥来的,钟常不在,笙闲的事我不知道,回去吧!”
阿廿偷偷拉住悬阳的袖子,二人一起杵着不动。若是这么轻易走了,怕是下次结界会封得更死,再想探听什么,难上加难。
她心思一转,“师祖,我们其实……不是来问师父的下落,是想跟您说说念境的事。”
“念境?”
穆清游的面色缓和了一点。
涧南之人已不在尘世中,不可插手尘间事,穆清游上次一时情急说多了,便不肯再理会一句,硬是把他俩轰走了。如今重新提起,他看看鹿未识,又看看夜悬阳,“你们俩这念境还没闹明白呢?不过我能看出来的上次都说了,旁的也看不出什么。”
“差不多算是弄明白了。如您所说,我的念境的确在他身上,但不是最近,而是五年前。未识也没想到这其中错乱巧合居然纠缠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算不算命中注定……原本是怕您惦记,想着过来说给您听听的,但涧南的规矩不好破了……”
她不是从哪儿学来的说书的技艺,直把话搁在痒痒肉上,勾着人想往下听,可偏偏在这时候掐住了。
穆清游轻轻咳了一声,“你说你的,我听听作罢……倒也不算破规矩。”
阿廿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笑,伸手扶着穆清游在旁边儿一块大石头坐下,“那您坐下,我慢慢说给您听……”
鹿阿廿讲故事的本事可比夜悬阳强太多了,穆清游听得津津有味,到兴头上,还从怀里掏了个酒囊出来灌了两口。
直到小姑娘说完了,他还意犹未尽,“啧啧”两声,“看来,你们俩就是因为这个才厮混到一起了?”
厮混……
悬阳神色一暗,看来鹿未识用词“妥帖”的毛病是有传承的。
果然,鹿未识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点头应着,“嗯。”
穆清游点点头,“虽说是孽缘,但也是缘……”
阿廿瞧准机会,不紧不慢的补了一句:“但是最近,他的感知断了。”
“断了?”
穆清游看向不远处的夜悬阳,“受重伤了?伤到灵脉了?”
悬阳回道:“确实受了些伤,但灵脉尚在,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过来我瞧瞧……”他抬手要唤悬阳过去,话一出口又缓过神来,“不行不行,不合规矩,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俩赶紧走!”
规矩这种事,只要破了一次,便不可能只破一次。
阿廿定了定神,又开始装模作样,“未识这些年无念境傍身,权当是老天爷磨炼我的心智,只是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念境,又平白断了,心中实在难平,您只当帮孙儿看两眼,不算破规矩的……”
穆清游捻着胡子看她装,突然笑了,“你这小贼精,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是不是?”
阿廿赶紧闭嘴。
老头儿还是笑,“孩子,一个人帮不帮你,其实就看他想不想帮。他若是想,随便什么台阶都能下,他若不想,就算你说出花来也没用。”
阿廿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忙不迭给他铺台阶,“是啊,师祖教训了两个误闯入涧南的晚辈,哪里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是我想多了……”
穆清游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轻声叹了一句:“挺机灵的孩子,若是念境能找回来,必然是要有大出息的,可惜喽,笙闲没福气啊……”
阿廿心底一动,“您是说……我的念境还能回来?”
穆清游压低声音,语气意味深长,“念境还在,又没毁了,为啥不能回来?”
这回,连夜悬阳的眼睛都亮了些。
阿廿差点蹦起来,转瞬又有些脸红,“可是,那个……双……”
穆清游摆摆手,“哎,俗常修炼之法对你无用,依你方才所说,是这小畜生打碎了念蝶才闹出了这桩祸事,若想找回念境,自然还是要靠修复你的念蝶。”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满,略略沉吟,又问道:“不过,你刚才说感知断了,是怎么回事?”
“这……未识不知。”
穆老头儿朝悬阳招手,“小子,过来。”
事关阿廿,悬阳温顺得很,几步到他面前,“前辈。”
“上衣脱了。”
悬阳一顿,阿廿下意识和他对视一眼,二人皆有些犹豫。
穆清游瞧他们俩的别扭劲儿,翻了个白眼,“怎么?琵琶骨上穿了条链子,见不得人啊?”
果然,这老头啥都知道。
如此,便再没什么可隐瞒的。悬阳抬手解了衣袍,露出一片疤痕和银链交织得乱七八糟的身躯。
穆清游“嗄”了一声,“糟成这样还能活下来,小畜生命够硬的……”
悬阳沉默不语。
穆清游起身,不紧不慢的绕着夜悬阳转了一圈,“这么瞧着,倒没什么异样。”
他又想了想,微微眯起眼,掌心冒出一点轻薄的气来,那气微微青白色,顺势而出,一层雾似的往悬阳身上笼。
雾气碰到悬阳的瞬间,悬阳整个人僵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妙之事,紧接着,连无恕也不安,窸窸窣窣的响开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片刻的功夫,雾气直接穿着夜悬阳胸膛而过,在他身后的半空中凝出一个诡异的带着一丝血色的印记。
穆清游神色骤变,长袖一甩,印记遇风而散,而夜悬阳站在原处,脊背佝偻着,浑身冷汗淋漓。
穆清游退到三步开外,凝眉瞧他,“小子,你可知道,这是魑印……”
这回,连鹿未识都打了个激灵。
魑印,她曾在古籍中看过。
那并不是一个存在于皮肉上的印记,而是一种灵缚,是一个人的罪孽留在他念境里的罪证。
人活于世,肉体凡胎,大到烧杀抢掠,小到馋滑怨妒,皆不可避免带着或轻或重的罪孽。然而能留下魑印的人却极少。
有魑印的人,说明他曾食过同族,至少,是食过灵脉相生的生灵……
夜悬阳面沉似水,慢慢站直,把衣服穿回去,垂着眼皮,不让人看见他眼底的黯淡。
穆清游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你……吃过人?”
悬阳摇头,“不曾。
他语气又沉了点,“我吃了自己的灵兽。”
阿廿眉心一紧。
风生兽?
那小兽,早已到了遇灵物可化人身的程度,留下如此重的魑印,也就不足为怪。难怪夜悬阳如此大伤,竟会恢复得这么快……
他并没有说过风生兽竟是被他自己吃了。她还以为,风生兽留在了驿兽阁。
穆清游的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缝,整个人似乎都冷了下来,就那么盯着夜悬阳看,几乎要把那尊使看化了。良久,他道:“畜生。”
夜悬阳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落,语气仍是清冷的,“晚辈当时重伤在身,有人杀了灵兽入药,救我性命。此事非我所愿,但魑印已在,无可辩驳。”
“你说有人杀了灵兽?谁杀的?”
“当时神志不清,未能看清那人面目。”
“一派胡言!我看分明就是你贪生怕死,才会用自己的灵兽入药!”
阿廿在发抖,却还是开口帮他说话:“师祖,夜悬阳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此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穆清游立刻把矛头对准她,“这种畜生,你还护着他?你念境的感知断了,就因为这个魑印!有魑印的人,不配与万物相通,只能把自己困死在这些罪孽里!我告诉你,有这个印记在,你的念境永远不可能找回来!”
阿廿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学会振翅的雁,才飞到空中片刻,便失了筋骨,转眼直坠而下。短短一瞬,便已在大悲大喜中兜了一圈……
她的手在袖子里狠狠的揪着:“若真的找不回来,即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穆清游看了她一会儿,由愤怒转为冷笑,“好一个无济于事……因为无济于事,你就不追究了?任凭这个吃了自己灵兽的畜生留在你身边?他是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如此信任?”
“我……”
“也罢,老夫本就不问尘间事,你们死活,与我何干?”
他转过头去,长袖一甩,骤风忽起,卷着二人丢出结界外。
穆师祖毫不留情的送客,“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