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薄阙无力否认,撩衣跪地,“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薄云天看着他,“鹿未识没有念境,便是半个废人,她是如何蒙混过那么多次试炼?”
“孩儿当年偶得一对鲧珠,二珠分别含在二人口中,口含阴珠者便可复刻口含阳珠者的一举一动……”他顶着薄云天阴沉似水的面色,声音越来越小,“鹿未识这些年与人比武,实则都是孩儿帮她比试的,至于念境试炼……无念境者,反而因祸得福,比常人清醒。”
“可她这些年多次观境,皆是一片纯白,如何这次就……”
“从前是伏坤鼠的幻境……这次,伏坤鼠死了。”
满座哗然。
薄云天点头,“好啊,五年,五年!你就这么帮她瞒着我,瞒着所有人,招摇撞骗了整整五年?薄阙啊薄阙,你真是我的好儿子,你好大的本事!”
薄阙垂头不语。
“来人,把大公子压下去,重杖四十!”
守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妄动。
鹿未识屈膝跪在薄阙身边,“此事全赖未识一人,请圣主莫要责罚兄长!”
薄云天用下眼皮扫过鹿未识,“五年前你是个孩子,可薄阙不是,他当初做下的决定,便该自己承担。”
“兄长所为皆是为了帮我,未识愿代替兄长受罚!”
“少跟老夫装什么兄妹情深,你们当初决定掩人耳目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他挥袖一指旁边的守卫,“把薄阙带出去!”
他是真的动了怒,对薄阙连个称呼都没有了,守卫们也不敢再犹豫,上前将薄大公子“请”了出去。
薄阙闷不做声,默默跟着走了,倒是几位长老纷纷起身帮薄阙说好话,话里话外无非是“大公子仁厚温善”,“受了鹿未识这小贼蛊惑”之类的说辞,还有几个怕薄阙真的挨打,步履蹒跚的跟出去拦着。
流觞阁中一时竟有些混乱。
趁着这个空隙,李倾苇矮下身,单手覆在鹿未识头顶,像是要再一次确认她的念境是否存在。待两人凑在咫尺时,鹿未识却听她小声道:“若想去问雷谷,就伸左手,若还想留在别云涧,就伸右手。”
她一双精勾细描的眉眼对上阿廿略惊异的双瞳,又几不可闻的轻声道:“晏谷主吩咐的。”
阿廿和她对视片刻,默默抬起右臂,抚着她触在自己头顶上的手,“李姑娘不必费心了,未识真的没有念境。”
李倾苇心领神会,再度起身,对薄云天颔首,“薄圣主,鹿姑娘的念境的确已经不在了,但至灵念境并不会彻底消散,若得其法,或许还可召回。”
薄云天从一屋子纷乱中回过神来,“召回?”
“自古月明多被云妨,但月光却不会因此消散。若能寻到念境丢在何处,或许可将其归还到鹿姑娘的身上。”
“此话当真?”
“按问雷谷所精研的伺境之法,道理上可行,但毕竟念境至灵千年难遇,此法从未真正实行过,晚辈也不敢保证。”
薄云天刚刚燃起一点光亮的眼睛又暗了下去,“道理上可行的事未免太多了,难为李姑娘想法子给她求情。”
李倾苇侧眸看了一眼鹿未识憔悴的脸,“圣主见谅,晚辈无意冒犯,实在是我家谷主一直对鹿姑娘心向往之,圣主您若要重责,不如允晚辈讨个人情,请鹿姑娘随我回问雷谷。我主晏悉阶也是百年难得的伺境师,说不定能想出法子召回鹿姑娘的念境。如此一来,既可免去鹿姑娘的责罚,又可成就了一桩好姻缘,何乐而不为?”
她的话和人一样漂亮,可惜薄云天并不会被几句好话就冲昏了头脑。他不动声色,“倘若鹿未识此刻仍念境至灵,老夫自是愿意成就这番姻缘,但眼下你也瞧见了,她怕是连个普通弟子都不如,若将这么个丫头送去问雷谷,四境之人岂不要笑我别云涧折辱了晏谷主?”
李倾苇含笑,“是晚辈唐突了,念境至灵之人千百年难遇,即便念境丢了,也是极为灵慧的。看来薄圣主虽是动怒,心底还是爱惜,舍不得让鹿姑娘离开别云涧……”
这姑娘也不知是在哪儿学的说话的本事,薄云天满腔怒火被她压熄了一半,“并非老夫有意袒护,只是她师父已经不在了,老夫作为一派之主,可责可罚,却无权谴她离开。”
他不再给李倾苇说话的机会,拂袖转身,不轻不重的清了下嗓子。
原本还有些纷乱的流觞阁慢慢静下来。
薄云天背对着鹿未识,正色道:“鹿未识欺瞒尊长,蒙骗同门,罪不可恕,因其已无师长,无法逐出师门,遂除去别云涧三大弟子的身份,贬回临云堂,从低等洒扫仆役做起。”
当下满堂分论四起,自是有人不服的,“圣主,鹿未识犯下如此大错,竟毫不惩戒,只免除身份就算了事?”
薄云天连眼皮都没挑,倒是一旁的徐应物说话了,“她念境已失,废人一个,若是不小心打死了,你去跟笙闲师兄交代?”
“可她在牢中杀了七个守卫……”
薄云天回头看着说话之人,“其庭自小跟着薄阙长大,并不是什么刚入门的小弟子,鹿未识加上徐应物这样两个……”他还是维持着一派之主的体面,含糊掉了“废物”二字,“怎么可能杀得了其庭在内的七名弟子?”
鹿未识当然不至于打不过其庭,但眼下,承认自己是废物她唯一的出路,只能平平静静答道:“圣主明鉴。”
这场假戏,薄云天唱的比谁都累,他轻轻摆手,不给其他人再插嘴的机会,“其庭的死,本圣主会再严加查问,来人,先把鹿未识带下去。”
立刻有人上前,揭下了鹿未识腰带上的水纹绦环。
鹿未识躬身叩首,“临云堂弟子鹿未识,拜谢圣主。”
薄云天没再看她,也没再说话。
其楹伸手把阿廿扶起来,“鹿师……鹿姑娘,随我来吧。”
“有劳了。”
二人穿过阁中各色复杂的眼神,顺着廊道往外走,正见薄阙在院中受罚。
阿廿停住脚步,兄妹二人远远对视,薄阙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其楹小声提醒:“走吧,莫要被人瞧见。”
“……嗯。”
临云堂是整个涧北最靠近山下的一处庭院,暮夏正是花草最后的放肆,山路被葱茏的绿叶遮得只剩窄窄一道,二人慢慢往下走,其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鹿师姐,其庭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两个少年一起入山门,一起拜师,几乎形影不离。其庭被杀短短几日,失了影子的其楹已经瘦了整整一圈。
对于他,含糊其辞都是一种残忍,阿廿只能实话实说:“我那日只是把其庭打晕了,逃出私牢,可我离开后不久,就听说他被人杀了……”
少年的一双眼睛因消瘦显得格外大,“你是说,有人为了嫁祸你,才杀了其庭?”
阿廿看着他的眼睛,不置可否。
“是谁?谁要害你?”
阿廿叹了口气,“其楹,这个手段并不难猜,你能想到,我也能想到,可偏偏圣主一直避重就轻,不肯真正问及其庭的死,你觉得是为何?”
“你是说……圣主知道凶手是谁!”
“水至清则无鱼,或许圣主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只是他不想说而已……”
“你也知道是谁对不对?鹿师姐,求你告诉我!”
山路上只有他们二人,少年突然伸出手抓住鹿未识的胳膊,满眼乞求。
鹿未识无奈,“我对此人的仇恨并不比你少,但有些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其庭就白死了吗?”
“我当然不会让他白死,你信我。”
少年犹豫了一下,默默摇头,“我如今谁也不信,我只信杀人偿命……”
阿廿苦笑,慢慢把他的手臂拿下去,其楹却还是倔着脾气不肯放手,“你明明就知道,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而易举的将其楹推到几步开外。紧接着,某人活阎王似的脸挡在鹿未识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其楹。
少年踉跄着摔在地上,下巴半天合不上,“你……夜……”
阿廿赶紧去把人扶起来,背对着夜悬阳拼命给其楹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其楹真就没敢动,“你们……”
阿廿嘴角抽了一下,“我们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