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廿的后脑勺被搁到到枕头上的一瞬间,不知怎么就醒了。她伸指头勾着悬阳的衣摆,“我明天不想去扫地了,你替我去吧……”
语气极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悬阳连想都没想便应下了,“好,你睡吧。”
他转身要出去,阿廿却还拽着他的衣服,“我没洗脸呢。”
尊使大人被她拿捏得毫无招架之力,转头出去弄了点水,打湿了手巾给她擦脸。
终于等到鹿未识迷迷糊糊睡着了,悬阳走出来合上房门,徐应物还坐在院中石凳上,歪头瞧他。
这小师叔好不容易蹦跶着摸了个位子坐,一头虚汗还没散,就露出一脸孩子似的顽劣,“哟,这不寂牢尊使吗?改行给人当随身小厮了?”
悬阳当然不会跟他逗嘴玩儿,只收着眉目到他面前,“用扶吗?”
徐应物乐了,“用。”
他撑着悬阳的胳膊站起来,无恕被他一扯,从悬阳袖子里漏出一截儿。
徐应物睁大眼睛,“嚯!”
他伸手把无恕扯出来,“早听说你有条链子,我还以为是谣传,还真有啊?”
无恕倒是没太大反应,只默默缩了回去。
徐应物更好奇了,“活的?用念境养的?”
悬阳也不理,只让他扶着自己的胳膊往房间里走。
徐应物许是在藏书阁闷久了,一点也不介意对面没有回应,又挑眉问道:“你对鹿未识……不错啊?”
提起鹿未识,悬阳终于有了点动静,“嗯。”
“看上了?”
“嗯。”
有两声“嗯”做回应,徐应物立刻更来劲儿了,“看上她的人有的是,不过如今应该是没剩几个了……”
他似乎有点感叹,“是非毁誉,这姑娘哪样儿都不比你少,你们俩也算旗鼓相当啊。不过话说回来,鹿未识这丫头,真不愧是我笙闲师兄的徒弟,你这堂堂寂牢尊使,竟对她百依百顺,我听着都新鲜……”
悬阳从他喋喋的碎语中捕捉到了什么,“笙闲师兄?你师父也是慕清游?”
徐应物一愣,“对啊。”
悬阳觉得自己今天跟慕清游犯冲,闷闷想:果然师徒俩一样话多。
徐应物当然不知道夜悬阳今天刚被慕清游揭了老底,提起师父,他压不住的骄傲,“我师父可不是一般老头儿,清高持重,仙风道骨,不过说来惭愧,我是一点儿没学到,还是笙闲师兄更像师父……”
清高持重?明明比你话还多……
悬阳正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个话多的半残丢一边儿了事,徐应物突然语气一转,“说起来,我还见过你师父几次呢,舍寻那个人……有点儿意思。”
无恕悄悄在悬阳手腕上扣了两下,似乎有点期待对方的评价。
悬阳无奈,只能顺着问下去,“怎么有意思?”
徐应物一笑,“舍寻算是风蝉山历代尊使中脾气最好的,尤其怨恨杀戮,可他竟然收了你这么个杀气腾腾的徒弟,这还不算有意思吗?你小时候应该没少挨打吧?”
悬阳又被说中了,默不作声。
徐应物好像是刻意为了跟他多聊会儿,从院子到屋子这几步路挪得比蜗牛还慢。
“最温和的师父养了个最凶的徒弟,”他突然转头看夜悬阳,“那些杀人越货的事儿……真是你干的?你师父也不拦你吗?”
悬阳不知他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下却立即防备了。这家伙看似信口胡诌,却不知何时已经把话头儿拐到了夜悬阳身上……
夜悬阳从来不介意自己以恶度人,心里生了顾虑,语气便冷了,“怎么?要我屠了别云涧给你证明一下?”
徐应物被噎得结结实实,彻底没话了。
他再怎么磨蹭,也不能把几步路走出八百里来。话说到这儿,正巧进屋摸着了床榻,悬阳一刻都不想多待,直接把手臂抽了回来。徐应物半条伤腿还没落稳,“咚”一声砸在硬板床上,疼得龇牙咧嘴。正要抱怨两句,夜悬阳已经甩上房门出去了。
他走得急,未见屋中徐应物看向他的背影时,眼中有异色一闪即逝……
次日清晨,临云堂前来早修的弟子被眼前的院子惊住了。
不大不小的庭院连一片草尖儿都找不到,所有可能落叶的树、掉瓣的花都在一夜之间被人薅得像个和尚。青阶无尘,砖石明净,连甬路上的鹅卵石都被清洗得光可鉴人。总之,再没什么需要打扫的。
鹿未识自是又没出现。
她这一天什么都没干,懒洋洋睡到正午,然后偷偷溜出去想看看薄阙。可惜薄阙连养伤都被薄云天关着禁闭,结界四拢,一点缝儿都摸不着。
她在外面晃了几圈,也没见多失落,不急不缓的溜到厨房顺了点吃的,然后又回去睡大觉了。
第二日,她还是重复着前一日的这些事。
第三日,依旧如此。
夜悬阳一直以为自己还算了解鹿未识,可如今他完全不懂她要做什么,他有点担心这姑娘是不是真闹出毛病来了?可瞧着她眉清目朗,步履轻盈,倒也不像是犯了什么癔症……
尊使大人此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头子,一颗心被担忧和忐忑折腾得零零碎碎,可偏偏又理亏的很,几次开口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远不近的跟着鹿未识,做个任劳任怨的小厮。
第四日傍晚,鹿未识再一次从薄阙的门外转悠回来,不知来了什么兴致,竟转头跑去后山花圃了。
夏末初秋,所有花草都努力着最后的肆意,无论青红黄紫,都大朵大朵的被残阳映着,暖融融一片。她似乎心情不错,笑得天真烂漫,俯身在垂垂未谢的花丛中,自己倒成了最惹眼的一朵。
悬阳有一瞬恍惚,好像隐约看到了她几个月前往自己衣襟里塞野花的模样。只可惜那时候他是个棒槌,没给她一点好脸色。
如今……
他眯眼瞧过去,正好见鹿未识摘了小小一捧花,蹦蹦跳跳的朝他这边来了。那笑容就像当年误入珉寒洞的那只念蝶,干净得让他不敢呼吸。
他突然想起阿廿当初对他说的话,你连孤寒尘垢都容得下,又怎会容不下秋月春风呢?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也活在寒垢里的……
或许,这次又是他想多了,这念境至灵的姑娘干净得彻头彻尾,那个满心揣测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眼瞧着她一张笑脸越来越近,悬阳下意识张开手……
然而片刻后,那小丫头看都没看他,直接从他身边蹦跶过去了。
悬阳脸上隐隐的笑意和悬在半空的手一起凝住了,突然感觉自己此时受到的伤害远超过了之前被打被骂被炸被烧的痛楚,莫名生出些无助,甚至有点委屈……
尊使大人的胸腔深深起伏了几次,终于想起自己也是个有脾气的,转身追过去,一把拽住那个没事人似的丫头。
阿廿手里的花差点掉地上,“怎么了,吓我一跳……”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阿廿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说什么?念境吗?我的念境在你身上,我知道啊。”
夜悬阳:“……”
他的心恨不得天上地下翻腾了百十个来回才憋出这么句话,鹿未识却稳坐钓鱼船,安之若素,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他才应该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那个……
尊使大人一时间有点接不上茬儿了,却没放手,还是死死抓着她。
阿廿笑了,“你到底要干嘛?”
“你知道了这些,就没有话要问我?”
阿廿敲着脑门想了想,“有倒是有……”
她踮起脚凑近夜悬阳的脸,“如果我跟你双修,真的能把念境找回来吗?”
她说的很平静,可悬阳的心底莫名动了一下。鹿未识清澈的双瞳里藏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独有的魅惑,那魅惑徘徊在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边缘,但他眼里偏偏就笃信了,并且悄无声息的涌上来,勾红了他的耳朵。
阿廿可能是被他直勾勾的样子吓着了,鉴于此人之前在此类事情上一贯强取豪夺,她怯怯缩了下手臂,可惜没能挣脱他。
夜悬阳努力凝神,沉声说了两个字:“我查过了,不能。”
“哦……”
悬阳避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即便双修,念境或予或取,也都需要双方共同催动,你只有一副空皮囊,施不了任何咒法,哪怕阴阳相合,也是无用……”
阿廿瘪瘪嘴,“我猜也是。”
夜悬阳收敛心绪,回到他该有的冷静,“猜到我没什么用,所以干脆连说都懒得说了?”
“有什么好说的……说你亏欠我,所以你得补偿我,对我好?”
“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你本来就是这么做的,你不是一直在补偿我嘛……区别不过是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知道了。”
悬阳怔了一下,伸手摸她的头。
阿廿顺着他的大手微微垂下头去,“我这几天也不是什么都没想,约莫都猜到了。在烂柯镇,你莫名其妙的给我讲故事,是因为你看了伏坤鼠的记忆,那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念境在你身上……”
“嗯。”
“你从烂柯镇追到秉烛村,没来由对我转了态度,毫无道理的要我跟着你,还有很多奇怪的举动……现在只要回头想想,就都明白了……”
她绒绒的眼睫抖了一下,似乎在笑,“只是你真的不该说你喜欢我……我这么讨人喜欢,我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