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楹遇到了点麻烦。
临云堂新来的洒扫仆役鹿未识,才来第二天就旷工了。
这小妖女迷惑薄阙整整五年,害得如此温厚端谨的大公子竟挨了四十棍,可是疼坏了那一众早就把薄阙当成未来圣主的长老们。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好几个长老派了亲随来临云堂门口晃悠,就为了找鹿未识一点茬儿。
谁知一直等到正午,这位祖宗压根儿没出现。
几个亲随找不到罪魁祸首,于是把不满全都撒在了其楹头上。
“我说其楹师弟,你这临云堂是怎么管的?连个洒扫仆役都敢偷懒了?”
“就是啊,鹿未识犯下如此大错,毫不悔过不说,竟连人都不见了!其楹小师弟,你可别是顾念着从前的交情,还对她多加照顾吧?”
“你懂什么?鹿未识如今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这种时候,但凡谁对她好点,那她必然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啊,其楹师弟可比我们聪明多了,美人落难,近水楼台,正是好机会……”
其楹实在听不下去了,手握在剑柄上,“临云堂自有临云堂的规矩,还请几位莫要胡言乱语!”
几人收敛了笑容,“规矩?什么规矩?洒扫仆役大半天不干活儿的规矩吗?”
“你……”
其楹正要反驳,听到身后脚步声。几人转过头,看到了鹿未识正一脸平静的走过来。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脸纯澈,丝毫没因为眼下的处境有一点颓丧。走到近前却也没看那几人,只是对其楹道:“未识来晚了,其楹师兄见谅。”
这声师兄叫得十分自然,倒是把其楹叫得有点不自在,当着外人的面,也只能问她:“你怎么才来啊?”
鹿未识三尺厚的脸皮并非一日之功,面无表情回道:“太早了,起不来。”
旁边儿一个年纪稍长的立刻把脸拉成驴, “鹿未识,圣主让你到临云堂,是让你静思己过,你非但毫无悔意,还如此拈轻怕重,别以为你是笙闲长老的关门弟子就高人一等了,我告诉你,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个小小的洒扫仆役!”
鹿未识茫然的看了看他,好像终于发现这还有别人,又转头小声问其楹:“这谁啊?一把年纪还在临云堂待选?”
她像是压低声音,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其楹赶紧捅她,“这是黎师兄,顾师叔门下的。”
“黎师兄?他也被贬了?”
她当然是故意的,其楹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乐意配合她,故作认真的说:“当然没有,别乱说。”
“那他来这儿干嘛?帮我扫地吗?”
其楹差点笑出来,偷偷给她使眼色,“你都耽误大半天了,快去把院子打扫干净。”
阿廿应下,转身拿扫把去了。
那几个人模狗样的还在跟其楹掰扯什么,她懒得听,也没心思听。
整整一下午,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议论声,嗤笑声,甚至有人故意往她刚扫过的地方泼污水,鹿未识始终沉默,连眼皮都不抬,端端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
她越是温驯,其楹越发慌,生怕她是憋着什么坏,等会儿又要作大事。于是乎,恪尽职守的其楹小师兄眼都不敢眨一下,一直盯到日落月升,连临云堂弟子的晚修都散了,见鹿未识始终没什么行动,才勉强算安心。
等其楹舒了口气的功夫,鹿未识已经放下扫帚,半缕魂似的飘到后院去了。
其楹知道她心里装着太多事,也没叫住她,顺带着帮她关上了后院的门。
鹿未识终于清净了,她脸上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从容不知何时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一双眼对着暮夏晚间院落里四方的月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腊八“吱嘎”顺着门缝溜进来的时候,鹿未识正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发呆,似乎想从那里看到什么。
少年凑过去,蹲在她面前,“你还好吗?”
阿廿瞪眼说瞎话,“挺好的。”
“你昨天一夜未归……”
阿廿没抬眼皮,只是把整张脸都往上仰了一点,微垂的视线就正好抬到腊八脸上,“你又跟踪我,我要灭你的口……”
腊八:“不用跟踪也知道,你都没换衣服。”
阿廿终于活动了一下眼珠子,低头瞧瞧自己,腰带上昨日被扯下水纹绦环的位置还露着线头……
“哦……还真是。”
她少见的没精打采,半死不活,腊八有点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她含糊着找了个合理的理由:“被揭穿了真面目,没脸见人了。”
腊八静了一会儿,也坐到她身边的台阶上,慢吞吞的说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被抢来的小姑娘,可是一转眼,你成了我最佩服的鹿女侠……等我好不容易接受了你就是鹿未识,又有人告诉我,你的本事其实是假的……”
阿廿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像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似的拍拍腊八的肩,“你也挺不容易的,初入江湖就碰上个骗子。”
腊八想了想,极认真的摇头,“无论你是女侠还是骗子,我来别云涧是为了学本事,不是为了追随你。”
阿廿“啧”了一声,“真厚道,难怪会被骗……”
“这是你教我的……”
“我本来就是个骗子,你连我的话都敢信?”
“那你就从来没被人骗过吗?”
“我那不叫被骗,叫一报还一报,我活该的。”
腊八继续执拗的摇头,“我觉得,你没那么坏。”
阿廿笑了,却不再看他,转向不远处枝头的叶。
一片叶正巧在她视线里坠落,她喃喃道:“入秋了……”
“是啊。”
“误食秋风,却把满腹凄凉做饱足……”
腊八没听清,“什么?”
“别把敷衍当真话,很多事你觉得没那么坏,也只是没那么坏而已……”
腊八似懂非懂,勉强点了下头。
阿廿还是笑,“你有酒吗?”
腊八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身后有只手递过一个酒坛。
小少年下意识要接,却顺着那只拿着酒坛的大手往上,看到了一双要人命的眼睛。
“夜……”
没等他缓过神来,鹿未识已经越过他,伸手接过了夜悬阳手里的一坛酒,只字不发,仰头就喝。
腊八都快傻了。
晚风微凉,他后脊更凉,人被夹在鹿未识和夜悬阳中间,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出,瑟瑟待了一会儿,便逃命似的起身溜掉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鹿未识和夜悬阳两个人,从清早被慕清游揭穿后,他俩还没说过一句话。
别云涧的骗子,风蝉山的阎王,一个巧舌如簧,一个理直气壮,如今都成了哑巴。
阿廿灌了几口酒,突然开口道:“这酒烧心,有吃的吗?”
悬阳立刻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她。
自从他学了这个哄小孩的办法,便奉为万能灵药,每每逢着阿廿情绪低落,就赶紧备上一包。虽然准知道这次不可能这么简单,可还是病急乱投医的揣上了。
果然,阿廿摇头,“不想吃这个,想吃烤野兔。”
悬阳一点脾气都没有,“我去打一只。”
“我也想去……”
“……好。”
半个时辰后,树林里起了个小小的火堆,隐约有肉的香味儿散出来。
悬阳挑了最大的一块递给阿廿,后者连看都没看,“突然不想吃了。”
悬阳知道她是故意的,这五年的委屈,肚子里指不定憋了多少邪火,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源头,总要有个宣泄。
他硬着头皮,做好了阿廿把兔肉仍在他脸上的准备。然而阿廿并没有闹脾气,她只是蔫头耷脑,头一歪,靠在他手臂上,“有点困了,回去吧。”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懒猫似的蹭了蹭,含含糊糊道:“这酒后劲儿好大,我头晕,你背我回去吧。”
悬阳直接懵了。
他不怕她折腾他,甚至也不怕她像之前那样疏离,他可以任劳任怨,可以死缠烂打,只要一直陪着她就好。
然而阿廿还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过于正常了。
正常得就像从前那个爱撒娇的小女孩,好像回到了他们彼此心意缠绵的时候,好像一切糟心的事都还没发生……
正常得……让他有点不安。
他沉声叫她,“阿廿?”
阿廿的头埋在他颈窝里,“嗯?”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抬起被酒意醺红的脸四下看看,撒娇似的问他:“怎么还没回去啊?”
这下,悬阳真的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只能轻声应下,“这就回去。”
他拦腰抱起鹿未识,一路抱回了薄家兄妹的院子。
院中的风灯还没熄,薄晓正扶着徐应物在院中溜达。
这位小师叔被顾之远打坏了一条腿,一瘸一拐的撑着薄晓的肩头。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勉强凑出一个全乎人。
他跟自己的救命恩人倒是挺投缘,见悬阳进来,立刻有了笑意,旋即满脸不正经的挑眉毛,“尊使,未识还小呢,你这……不合适吧?”
悬阳低头瞧了一眼,阿廿早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无奈,“她喝醉了,睡着了。”
“哦,那快送屋里去,别着凉了。”
悬阳点头,转身往鹿未识的房间走。
薄晓自然听见了夜悬阳的声音,虽然根本看不见,但她还是厌弃的扭过头去。
就算夜悬阳救了鹿未识,她对这个畜生还是横竖瞧不上,并且对徐应物和畜生套近乎的行为十分不满。
薄大小姐鼻息里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自己摸索着走了,留下小师叔一个人悲悲戚戚的金鸡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