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入夜时,阿廿给夜悬阳送药。
他拿起药碗,那下面压了张字条。
“小尊使,好好养伤。”
他又把药碗放下,转头去看她,“你很希望我养好伤吗?”
她点头,还是那副眼巴巴的模样。
他想了想,起身走近她,“你喜欢我?”
阿廿本以为十八岁的夜悬阳会比二十几岁的夜悬阳收敛一点,没想到都是一个德行。不过喜欢他也是事实,她还是点头了。
“那你应该不希望我好的太快才对,我若伤愈回到我师父身边,你交了差,还怎么陪着我?”
这个路数阿廿的确没想过,还能这样吗?
她一时无措,想去拿纸笔,却听他说道:“不如你就做了我的人,今晚就将此事坐实。”
阿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疯了吧?这都哪儿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念头?
然而她还来不及想辙,夜悬阳就真的过来了,直逼得她步步后退,腿撞到了桌上。那碗还没喝的药被撞翻在地,他看也不看,就直勾勾盯着她,朝她走近。
阿廿被他闹懵了,与他相识之初那种熟悉的压迫感瞬间裹满全身,她感觉到哪里不对,却实在没空隙去想,在他逼近咫尺时,她下意识脱口叫道:“不要!”
夜悬阳的动作立刻停了,换上一副冷冽面孔,抱臂看着她,“果然你会说话,是我耳朵坏了,对吗?”
阿廿暗道糟糕,果然还是上当了,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重新站稳,避开他的视线,点了个头。
悬阳伸手到她身后的桌上拽过纸笔,把笔塞进她手里,顺便抬脚勾了把凳子,“坐下,我有事问你。”
鹿小师姐感觉自己有点窝囊。她和二十几岁的夜悬阳相处久了,总觉得如今这个十八岁的该是个心智不如自己成熟的小男孩,显然,她轻敌了。有些人心眼多是天生的,缺德也是,与年龄无关。
她原本想着在这山青水碧的地界儿躲躲清净,就他们两个,过几天清闲日子,结果这家伙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也罢。
鹿小师姐满肚子脏话的坐下,他就站在旁边,单手撑着桌子,把她半掩在他的影里,几乎是习惯性的审犯人的架势。
阿廿有点紧张,像个随时准等先生抽考的孩子。
夜悬阳开门见山:“你真是我师父安排的人吗?”
阿廿提笔蘸墨,草草写到:不是,但我对你没有恶意。
夜悬阳:“我知道你没恶意。”
阿廿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夜悬阳读懂了她的眼神,回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你很熟悉,我……确实认识你,对吗?”
她点头。
夜悬阳的手有意无意的摸着自己额头上的疤,又慢慢言道:“我这两天察觉出问题,身上多了一些疤,都不是新伤,骨骼粗壮了些,耳朵不好了,血契也没了……这些变化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如果你真是可信之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廿握了握笔,努力整理思绪,却仍是不知从何说起。
夜悬阳看出她的为难,“如果麻烦太多,你可以先告诉我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你陪我留在此处,不只是为了让我养伤吧?是因为我出了问题,还是我们在躲避什么麻烦?”
阿廿暗自惊叹,果然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儿,记忆错乱了还能这么清醒。
正惊叹着,一只信灵噗啦噗啦飞进窗里,落在她手上,化作一张薄薄的信纸。
是张涯的信:
昨日擒得三人假冒风蝉山兵士作恶,为防差池,未敢妄动。不知小尊使何时醒来,急复为盼。
阿廿指尖点在最后的“急”字上,示意这就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夜悬阳看着那封信,微微皱眉,“你连张涯都认识,看来我的确很信任你……不过,假冒风蝉山兵士,与我何干?”
阿廿:风氏死光了,你如今是风蝉山之主。
夜悬阳一愣:“我不嫌脏吗?”
阿廿没忍住笑出来,又写了四个字:迫不得已。
“还有呢?”
阿廿:有人打着你的旗号为害四境,你早已声名狼藉。我与人打了赌,一个月之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
她还没写完,夜悬阳抢先开口问:“还有多少天?”
阿廿:十八天。
夜悬阳拿过她的笔,轻轻把“否则”二字划掉,“没有否则,给张涯回信吧,让他立刻过来,带着那三个人。”
他这幅年轻气盛的样子,是之前的夜悬阳身上未曾见过的,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沉默寡言,深浅莫测……
她看着他,眼底隐约流出一点光。
他捕捉到了那点光,“看来你真的喜欢我。”
阿廿不服气,低头写了几个大字:你也喜欢我呀。
他低头看着,露出笑来,“我猜也是。”
阿廿努力绷住嘴角,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笑容,低下头来写信。
次日天刚亮,张涯就带人到了,威风凛凛的等在门口,对悬阳微微颔首。
这二人许久未见,一句寒暄客气也没有。夜悬阳问:“那三个人呢?”
张涯伸手一指,不远处有三个人被黑罩蒙着头,五花大绑的。
“没审?”
张涯摇头。
“嗯,我审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张涯却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在这儿审吗?”
然而张大阁主胡子盖住了嘴巴,他们家小尊使连个嘴型都没看到。
几个俘虏被押进屋,张涯有点慌了,全然忘了夜悬阳是个聋子,“小尊使……你小心点儿,我这家当都是精挑细选的,你别溅得到处都是……”
房门“砰”一声关上了,正把张涯挡在门外。
张大阁主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冷不防门又开了,夜悬阳露出半张脸,目光越过张涯,对鹿未识道:“你……可以去散散步。”
话毕,门又重新关上,他似乎完全没看见这位身高八尺五大三粗几乎把胡子扎到他脸上的张大阁主。
张涯回头看鹿未识,连胡子都带着幽怨,“走吧,在下陪鹿姑娘走走。”
阿廿:“没这个必要吧……”
她自是什么污秽残忍都见过的,审问犯人这样的事,她完全没必要躲出去。但此时的夜悬阳并不知道。
“也是……”张涯拉了个长音,把方才的幽怨慢慢散去,“看样子他还是没全好。”
阿廿摇摇头,“记忆还是乱的,耳朵也没好,脑子倒挺好用。”
“这也未尝是坏事,小尊使这些年过得累,人太累了,心就会硬,偶尔露出一点软处,那一处就会显得格外薄弱……”
这是阿廿第一次见张涯,生得武夫模样,说话却是这般细致,果然,平乘阁主不是白给的。
阿廿觉得有趣,对他笑了笑,正要说话,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叫,紧接着是鬼哭狼嚎。阿廿回头去看,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好像突然被谁扼住了似的。
她挠挠耳朵,“要不我还是去散散步吧?”
她话音未落,房门已经重新开了,夜悬阳站在门口,平平静静的一张脸,身上没有一滴血,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屋里那三个人齐齐跪在地上,每人面前一沓纸,一个个笔杆抖得几乎重影,好像被谁催了命似的。
张涯心疼自己的屋子,小心翼翼跑进去看,夜悬阳就站在门口看阿廿,“没去散步?”
阿廿对他一笑,“我用不着。”
“如此甚好,”悬阳一双眼完完全全放在她脸上,“很会打架?”
“还行。”
“功夫如何?”
“仅次于你。”
悬阳一双眼垂到她手里的佩剑上,“所以这把剑根本就不是我师父给我的,它本就是你的,对吗?”
阿廿没答话,但十分嘚瑟的把止戈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夜悬阳酸溜溜的看着她,“这么厉害的话,等一会儿他们交代完了,你去追查,怎么样?”
阿廿立刻来精神了,“好呀!那你得好好养伤!”
她说得有点儿快,悬阳眯起眼瞧她,“你说什么?”
阿廿往前走了一步,贴近他的脸,一字一字的说:“好好养伤!”
这距离实在有点近,悬阳从她的净澈的眼底看到了一个自己。晃神的功夫,那小姑娘又近了一点,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十八岁的小尊使看到她眼中的自己在发呆……
两人静静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屋里的张涯说话了。
他直接拿了一叠纸出来递给夜悬阳,“小尊使,都招完了。”
夜悬阳被他打断,有点不高兴,理都没理。阿廿伸手去接,低头飞速的翻阅,口中问道:“不会有人撒谎吧?”
张涯:“小尊使审的犯人,出气儿都不敢掺假。”
“那就劳烦阁主借我匹马。”
“你去?”
张涯一愣,又转头去瞧夜悬阳,大声嚷嚷道:“小尊使!鹿姑娘要去查线索!你不拦着啊?尊使!你听得见吗?”
夜悬阳站一旁当个摆设,一声不吭。
阿廿朝张涯一笑,“他让我去的。”
“啊……那我给你找匹快马……”
“多谢阁主啦!”
阿廿朝张涯一抱拳,然后偏头对夜悬阳笑了一下,悬阳动了动嘴角,也还以一个浅笑。
小姑娘拿上止戈剑,转身走了。
张涯瞧着她翻身上马,一股烟尘跑远,回过头来莫名其妙的看着夜悬阳,满脸写着:你就这么让她去?
夜悬阳:“你派两个人跟着她不就得了?”
“哦哦哦,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