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阿廿根本就不困,一则怕夜悬阳还对她不放心,半夜又寻过来试探,二则是在心里细细揣摩着夜悬阳如今的样子。
依着他的只言片语,应该是刚被打上银链,舍寻还没死。她递了这时候的信过去,他也的确没看出什么破绽。
他这时候该是……十八岁?
这一遭醒得倒巧,正和她同龄。
都说舍寻死前那些年,他脾气坏得很,如今看来,到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堪。
或许是被无恕压住了?或许隐隐还存着对她的熟悉和亲近?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她好看也说不定……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外面有动静,好像是桌椅被撞翻的声音,她赶紧起身往外跑。
推开夜悬阳的房门,门口躺着一把缺了腿的凳子,而夜悬阳正靠在墙边,上衣敞着,正试图用手把银链从身体里拽出来。
在他口中,死死咬着一条凳子腿。
他已经疼得浑身哆嗦,胸腔剧烈起伏,汗出得像水洗一样。汗水和肩胛里冒出的血一起往下流,半身都是交错的红痕,在黑黪黪的外衣和惨白的皮肉间显得格外扎眼。
阿廿就这么僵在门口。
夜悬阳看到她,伸手取下嘴里的木腿儿,低低说了两个字:“出去。”
她没动,只是安安静静的看他。
她很想开口问:当年你被打上银链的时候,也是这样挣扎过的吗?因为挣扎无果,才慢慢成了后来疲惫沉默的样子吗?你这样的性子,要挣扎了多久,才能甘心低头认命?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能这样想着,慢慢走向他。
夜悬阳已经疼得站不起来了,皱着眉又说了一遍,“出去。”
阿廿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一只手小心的伸到他肩上,似乎想要摸一下他的伤。
他确实没什么力气,只剩一双眼睛还凶着,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烦躁,“不走是吧?来……”他钳住她的手搁在银链上,“帮我拔出来……”
小姑娘眼睛瞬间蓄满了泪,似乎被他吓到了,手微微抖着,迟迟不敢动。
“我让你拔……”他咬牙切齿,“拔呀!”
许是刚才咬在木头上太用力,他口中渗出一点血,顺着嘴角慢慢流下来。
她的手从链子上挪开,怯怯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指头在他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拈花枝上一片浮霜,生怕把他碰坏了似的。
他愣了一下,活了十八年,从未被人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过,一时间竟有些无措,皱眉将她的手挡开,“不用使这些小伎俩,你在这儿,不就是帮老头监视我吗?”
她摇头。
他火气还没退,轻“哼”一声,像是在冷笑,“怎么?还有别的企图?”
她认真的看他,一眨不眨,水汽萦绕的眼底露出一片深藏的灼热,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融进一池春水。
傻子都能看懂她眼神的意思:我企图的是你。
他的冷笑就那么僵住了。可她又畏懦起来,眼睫慢慢垂下去,一眨一眨的,扫红了一整张面皮。
小尊使原本的怨愤已经冲到天灵盖了,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霏霏而落,愣是把一肚子火气浇灭了大半,他整个人溺在怒火和潮湿交织的烟氛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小姑娘似乎羞得无地自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只轻飘飘一眼,蝶翅扫过草叶一般,她便起身跑了,剩他自己留在原处。
方才那股冲击儿过了,再想跟链子较劲已不可能,他只觉得动一下就疼得彻骨,一边腹诽着舍寻,一边扶着墙站起来,勉强挪回到床上。
刚坐下,那小姑娘又进来了,端了一大盆热水,脚步碎碎的忙活,绞了帕子要给他擦身。
他还是躲了,自己接过帕子盖在汗涔涔的脸上,勉强透了口活气。
他彻底冷静下来,取下帕子,见那小姑娘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眼睛几乎要黏在他身上了。想忽视也忽视不掉。
更何况,她确实生了一副合他眼缘的皮相,眉毛鼻子眼睛,每一处都是他想要多看几眼的模样。
他沉着气息,努力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死不了,放心吧,会让你跟师父交差的……”
小姑娘没什么反应,还是看他。
“那个……你先出去吧。”
她不退反进,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小瓶子,塞进他手心,又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药?”
她点头,然后转过身,安静的往外走。
阿廿故意吧脚步拖得很慢,一直走到门口,听到身后夜悬阳叫她:“等一下。”
她脸上有笑容一闪即逝,又装出一副无辜模样回头看他。
“你……帮我上药。”
她乖巧的点头应了,顺手将房门合了,慢慢走回去……
处理完他的伤口,夜已过半,阿廿回到房间,满心都是他刚才痛苦的样子。
她推开窗,人倚在窗沿上,呆呆看着他的房间。他还未熄灯,窗纸上投着他打坐的侧影,应该在运功疗伤吧。
如果她所猜测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这一番痛苦几乎就是因为她的一只念蝶。
她当然也劝过自己,你只是放出了一只念蝶,你又有什么错?他被打上银链完全是因为休明的残念,因为晏朝宜的自作聪明,甚至因为风知迹的挑衅。而你,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个原因而已,即便不是你的念蝶,也早晚会有别的事将他推向深渊……
道理她比谁都懂,劝慰的话,她能说得比唱曲还好听,可当他的痛苦就这么血淋淋的摆在她面前,她仍然无法置身事外。
她偷偷想着,倘若她没有放出那只念蝶,他或许可以晚些时日受苦吧,哪怕就晚几日也是好的……
她每一口气都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叹息,就这么盯着他的窗,盯到他熄灯睡去,盯到天亮。
天色透了白,把她所有的伤心事都埋进前一个黑夜里,她打理了一下自己,起身去做饭。
如鹿阿廿这样混吃等死的人,厨技自然高不到哪儿去,勉强煮了个稀饭,烙了一沓糊塌子。好在夜悬阳在吃饭这件事上一直很好糊弄。
他一口没剩。
撂下筷子,小尊使开始点菜:“中午吃肉。”
阿廿写了张字条递给他:小尊使正在服药,避荤腥。
他有点不高兴,“把止戈借我,我出去练功。”
阿廿:小尊使有伤在身,不可舞刀弄剑。
他眼皮一挑,这就要不高兴,然而还没来得及瞪眼就被无恕默默勒了一下。小尊使狠狠咬了几下后槽牙,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沉眉闭目,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了一会儿,语气恢复了平静,“我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阿廿对他一笑,转头颠儿颠儿的出去了,回来时,怀里抱了高高的一摞书。
她把这些书分门别类摆到桌案上,诗赋、术数、方技、兵法、话本……一应俱全,然后,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养伤期间,只能看书?”
阿廿点头,不等他说话,又小步跑出去,没一会儿,又抱回厚厚一堆。她脚步急,没留神脚下不稳,人往前扑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夜悬阳伸手扶住了她。
在一屋子书卷纷飞中,阿廿的头撞到夜悬阳身上。只迟疑了片刻,她顺势往前靠了靠,整个人依偎进他怀里……
又片刻后,她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变得飞快。
阿廿偷偷笑了。
然而没等笑容收回去,夜悬阳已经往后退了两步,跟她分开一段距离,“把地上的书收拾一下。”
阿廿瘪了瘪嘴,也不反抗,乖乖蹲下整理一地凌乱的书。
夜悬阳也是实在无事可做,顿了一会儿,也只能坐在桌案后随便拿了一本来看,俩人谁也不说话。
山野间碧树轻云,清风无闲时,簌簌几缕吹进窗,正把鹿阿廿混在书香里的一点清甜剥离出来,送进小尊使的鼻息间。
他抬头看去,那小姑娘不知何时靠在桌案对面,歪头睡着了。
这小姑娘无论正着看侧着看都好像没什么棱角,水似的软,长发半披着,几缕发梢被风撩到他的书页上,一丝一丝在满纸墨迹间摇曳。
十八岁的小尊使就这么走了神。
他拿起其中一缕,在指尖轻轻绕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很想这样做……
阿廿的确是乏了,接连许久没得休息,如今他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她的疲惫就找上来了。
当然,歇也要歇在他眼皮底下,姿态要美。
她这一觉睡了许久,睁眼时,外头大太阳已经往西歪去的,早就过了午时。
夜悬阳不在书案后,她心说不好,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鹿小师姐起身往外跑,一出门就看见尊使大人正往回走。他负手缓行,一脸轻松,在他身后不知哪儿来的一匹狡兽,狡兽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山鸡,正老老实实的跟着他。
看到阿廿,他往后指了指,“还是吃肉吧,别的不顶饿。”
阿廿心里不由得暗叹:畜生头子到哪儿都是畜生头子。
小尊使进了屋,又想起什么似的,嘱咐了一句:“先吃鸡,狡兽暂且留些日子。”
阿廿瞧了瞧那只被他训得比兔子还温顺的狡兽,也只能无奈点头,果然还是低估了他,畜生到哪儿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