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一直盯到远处的尘烟都散尽,确定鹿未识的确走了,才转身进屋。
屋中石砖铺就的地面碎了几块,上头的血还未凝结,有些湿漉漉的印子与血迹交错,不知道是哪个俘虏尿湿了裤子……
他好像没看到,走进去抬腿坐到桌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安静的闭着眼。
没一会儿,张涯回来了。
张大阁主瞧这一地狼藉就堵心,几乎是蒙着眼绕过去,走近才瞧出夜悬阳的脸色不太对,于是问他:“怎么了?又不舒服?”
悬阳轻轻回了两个字:“有点……”
张涯一愣,“能听见了?”
悬阳勉强点了个头,“听不太清,但大概能听懂,比前两日好多了……还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事……”
他始终没睁眼,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是不是有人给我用了什么猛药?”
张涯:“药我倒不清楚……不过听吴钊说晏悉阶一股脑给您用了十颗灵石,下了血本了!”
“灵石……”夜悬阳此时没力气究问晏悉阶为何突然给他下血本,他嘴唇都白了,声音低似呓语:“的确见效,但是劲儿有点大……”
张涯这才发现他撑着桌沿的手已经在抖了,赶紧扶他往床边去,“怎么了这是?刚才鹿姑娘在时不还好好的吗?”
夜悬阳:“再不把她打发走,就要装不下去了……”
张涯:“……”
张大阁主初见夜悬阳时,那孩子强撑着矜傲的德行他一直记得,舍寻走后,那神情就再没出现过。如今记忆错乱了,这小子的脸皮竟然又开始薄起来,还知道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装大尾巴狼……
不过大尾巴狼本人已经难受得睁不开眼了,歪在床榻上浑身冒虚汗,像是被架在蒸锅上了似的。
张涯伸手摸了一下悬阳的脉象,乱七八糟,好像有十几头狡兽在他的筋脉里横冲直撞。这家伙体内实在攒了太多东西,稍不留神就要闹乱子,怕是医仙再世都捋不出个头绪。
“尊使,鹿姑娘刚走你就成了这样,我怎么跟她交代啊?尊使?夜悬阳!”
夜悬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张涯有些急,起身大步出了门,直接将这间屋子落了锁。吩咐门口的人:“守着就行,我回来之前,里面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进去。”
几个手下当然知道里面是谁,心惊胆战的问:“阁主,他要是……出来了,咱们怎么办?”
张涯利索的回道:“跑!”
“啊?不管啊?”
“你若是打得过他,也可以管……”
他撂下这句话,再不管几个手下如何欲哭无泪,小指吹哨唤来召月麒麟,转瞬就没了影。
召月麒麟可感知主人的念境,他越是心急火燎,它脚程便越快些,这一遭直跑得召月麒麟四蹄生风,抵达问雷谷时,还未过晌午。
晏谷主还没从前几日的忙碌中歇过乏来,好不容易得一日清闲,刚拿起筷子,阿樘就来通传了,“谷主,外面有个奇怪的人,说要见您。”
“什么奇怪的人?”
“长得凶巴巴的……坐骑特别吓人,是个麒麟!”
晏悉阶的筷子放下了,“让他进来吧……算了,我出去……”
他脚步匆匆,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见了张涯便直接开口问:“他又出事了?”
张涯愣了一下,很快点头,“嗯。”
“人醒了吗?”
“醒了,又晕过去了,现在很痛苦,似乎谷主用的灵石太过刚猛……”
“刚猛?”晏悉阶皱了眉,“这不可能,疗愈灵石效力向来柔和,以他的体质,莫说十颗,就算百颗也不会有问题……”
“但他此刻的确煎熬,在下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来打扰晏谷主。”
晏悉阶也知道张涯不会拿这事儿开玩笑,凝神片刻,问道:“他离开闲岔关后,还接触过谁吗?”
“只有鹿姑娘在照顾他,但鹿姑娘不可能害他……”
“鹿未识人呢?”
“被他支走了……”
晏悉阶撇撇嘴,一时无言。
张涯实在等不了了,“晏谷主,可否随在下一道去看看?”
“晏某也正有此意……”
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徒气喘吁吁的赶来,“谷主,谷主!出事了!大事不好了……”
阿樘立刻过去将那小徒扶住,晏悉阶问:“何事惊慌?”
小徒的声音带着哭腔,“谷主,您快去看看吧,伺境石……好像灵气散尽了……”
晏悉阶和阿樘的脸色同时变了,齐声声脱口而出:“什么?”
“弟子是今日伺境石的值守,守着守着,就发现伺境石颜色比平时黯了许多,凑近一看,发现……发现伺境石上一点灵气都没有,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晏悉阶急得声音都严肃起来,“那观境石呢?可有查看过谷中的观境石?”
一向温和的谷主突然如此,小徒更害怕了,哆哆嗦嗦道:“附近的几块都看过了……全灭了……”
晏悉阶什么都不再问了,直接抬腿往回跑,全然忘记了张涯还在。
那小弟子慌慌张张的跟在后面,腿都在哆嗦。
阿樘赶紧对张涯施了一礼,也要跟着往回跑,被张涯一把薅住,“怎么回事?”
阿樘回道:“您有所不知,伺境石乃天下灵石之源,倘若伺境石灵气消散,天下所有的观境石、拓元石、疗愈石均将沦为废石,说是四境大乱也不为过……此事非同小可,绝非谷主有意怠慢贵客,还望您勿要见怪。”
这小孩客客气气,张涯也没法不依不饶,只好松开手,沉声道:“此事我不会声张,等你们谷主修复了伺境石,烦请转告他立刻传信与我,在下随时恭候。”
“您放心,弟子定会转告。”
“还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晏谷主尽管开口。”
“多谢!”阿樘深施一礼,转而又满脸担忧,“但愿只是虚惊一场,否则,问雷谷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问雷谷的确要有大麻烦了。
从晌午到深夜,晏悉阶使劲了浑身解数,忙到最后也不知是心慌还是疲惫,连手都开始抖了,伺境石却依然如阳寿已尽一般,再无转圜。连带着谷中大大小小灵石,全部沦为一堆没用的石头。
阿樘在旁边看着他心力交瘁的样子,“谷主,您歇一会儿吧,再这样下去人要累垮了……”
晏悉阶置若罔闻。
此刻他眼里除了伺境石,什么都容不下。
他仰头看着,那石头比他还要高出许多,散去灵气后通体只剩黑色,在夜幕中一座丰碑似的立着。
他从小就知道,这块石头是整个问雷谷的荣耀,有它在,问雷谷的地位才在,历代伺境师的意义才在。
晏谷主抬袖拂去头上的汗水,再一次屏气凝神……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他躺在榻上,一旁是满眼血丝的阿樘。
“谷主,您在伺境石前晕过去了……”
“伺境石如何了?”
阿樘垂着脑袋,没回答。
晏悉阶懂了,挣扎着要起来,阿樘赶紧拦住他,“谷主,您身体要紧,几位长老也已经过去了,说不定他们能想出办法来的。”
“伺境石哪是那么容易修复的?人多反倒坏事……”
晏悉阶这就要下床,才坐起来就觉得头沉得厉害,阿樘顺势把他按了回去,“既如此,谷主更不该如此损耗自身,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更没人修复伺境石了。”
他这句劝慰倒是起了作用,晏悉阶老实了。
他靠着枕头,眉头紧锁,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匆忙,他只顾着修复伺境石,竟忘了查一查这祸事究竟从何而来。
“阿樘,我不在谷中这几日,有人动过伺境石吗?”
阿樘摇摇头,“一直都是照常值守,伺境石也从未有过异样”
“你去……半个月内所有轮值的弟子都问一遍,一定细细的问,哪怕是有虫子在伺境石上爬过,也要让他们说得清清楚楚,明白吗?”
“是。”
阿樘转身要出去,突然又转回来,“对了,谷主,昨天那位客人要我转告您,若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向他开口。”
“客人?”
晏悉阶一拍脑门,他是真把张涯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也不知道夜悬阳如今是死是活,那十颗灵石究竟……
他想到这儿,突然眉头一挑,隐隐感觉到了什么,“阿樘,你给我送去的十颗灵石,从哪儿拿的?”
“库房啊。”
“你亲手从库房拿出来的吗?”
他把“亲手”二字说得很重,阿樘立刻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是我亲手拿的,是李师姐,她一开始拿错了钥匙,见我心急,就让我先去牵马,她取了钥匙又把灵石拿来给我的……”
“师姐……”晏悉阶目光深了些,“从你们分开,到她把灵石交给你,用了多久?”
“一刻多……不到两刻。”
“她近些时日,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阿樘认真想了想,“就是忙,琤琮源完工后,她也总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就要过去看看,还有外面的应酬,谷主您也知道,很多门派都喜欢请师姐过去……反正她一直很忙,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儿。”
“她现在人在哪儿?”
“一大早赶回来就奔伺境石去了,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晏悉阶伸手抓住阿樘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去请她来见我,不要惊动任何人,就你们两个。”
“明白,”阿樘抿了抿嘴唇,神色也随着夜悬阳一起紧张起来,“谷主,您……怀疑师姐?”
“在查清真相前,我只信你。”
阿樘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出去了。
晏悉阶无声靠回枕头上,在脑中盘算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他疲惫却清晰的感觉到伺境石的问题并不是偶然,某些经年弥漫的雾霭正在缓缓散去,只要他再把眼睛睁大一点,睁久一点,就一定能看清掩在雾霭背后残忍的真相。
他竟然有些不安起来。之前面对夜悬阳、甚至面对自己父亲那些陈年旧事时的坦然,此刻好像都弃他而去了。他明白,不是他变了,而是因为这次,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切切实实就在局里。
可他并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
他默默的想:真相究竟会是什么样呢?那些一直能看见真相的人,一定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