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阙回头,看到了一张让他今晚必将彻夜难眠的脸。
夜悬阳浑身都湿透了,长袍破了好几处,重重的垂着,头发贴着脸颊,更衬得面目阴森可怖。他一张脸白得吓人,额头上多了一道两寸长的深伤,伤口似乎被水泡久了,皮肉肿胀外翻,微微渗着血,整个人没有一丝活气,像个索命的水鬼。
薄阙确实被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不是叫人,也不是拿武器,而是下意识问:“你是人是鬼?”
夜悬阳没回答,把手里的小药瓶凑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撩开湿漉漉的袖子,露出另一片溃烂得惨不忍睹的伤,不等薄阙有任何反应,他直接把药粉撒在上面。
“哎,你……”
悬阳依然不理人,一瓶药倒完了,他伸指头进去沾了沾,把指尖沾着的一点药粉抹到额头的伤口上,然后伸手去拿另一瓶。
薄阙要被他气疯了,赶紧把另一瓶药拿走,“你干什么!”
悬阳微微摇头,示意他小声点,然后哑着嗓子轻道:“我怕连累阿廿,只能躲在你这儿。”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留你?”
夜悬阳已经疲惫得随时可能会昏死,神智却依旧清醒,“阮契阔没炸死我,你们就已经没有机会了。袁七念境凋零,今日又伤的不轻,至于你……你们名门正派不是讲究知恩图报吗?我记得我救过你的命,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报吧。”
薄阙哑口无言,每次面对夜悬阳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无助感。
他是真恨得慌,也是真的拿这畜生没办法。
夜悬阳站不住了,矮身坐到凳子上,浑身的水簌簌滴落。
薄阙嫌弃的躲着他,“你是……藏在金鱼池里了?”
“井里。”
悬阳许是真的伤的太厉害了,说话的时候还盯着薄阙手里那瓶药。
薄阙没什么好脸色,“你浑身都湿透了,涂了药也是白涂。”
“那你有干净衣服吗?”
“你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整个蔚北,我只能有两个地方可去,一个是你房间,一个是阿廿房间,你选吧。”
薄阙强忍着揍他的冲动,“夜悬阳,你要我帮你可以,甚至我还可以给你疗伤,找机会送你离开蔚北,但我有个条件:从今以后,你不许再见我们家阿廿。”
“就算我现在答应,以后肯定反悔,你何必呢?”
“你……”
薄阙正要发作,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下意识的按住夜悬阳的肩膀,警惕的看着门外。
门外是其庭的声音,“师兄,我给您弄了点吃的,好歹吃两口吧。”
薄阙暗自舒了口气,“我不饿,你回去吧。”
“那我给您放门口了,师兄要是想吃就出来拿。”这小孩乖得很,一阵窸窣动静过后,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薄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夜悬阳,嫌弃的甩开手,夜悬阳微微晃了晃,讹人似的伏在桌上不动了。
薄阙以为他死了,试探着扒拉了一下,小畜生回以沉沉的呼吸声,听上去有些痛苦。
他着实被炸得不轻,半条腿都快废了,伤口泡过水之后流血溃烂,滴在地上的水都是红的,光是从黑袍的破口中露出来的伤口就已经看得人头皮发麻,更别说湿透的衣服下藏着怎样的惨状。
医者父母心,薄阙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这伤……我给你弄一下。”
夜悬阳微微动了下脑袋,示意他随便。
薄阙也不废话,取了把小刀割开他的长袍,没被他浑身的伤口恶心到,先被他肩胛上的银链惊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悬阳睁眼瞧了瞧他,竟然笑了,“你要是能把这个也弄掉,给你跪下都行。”
薄阙利落的抬手割破他后背的脓疮,悬阳猝不及防的抖了一下,薄大公子解恨似的冷哼一声,“现在让你跪下也就是一脚的事。”
悬阳没再还嘴,他是真的累了,上次从风蝉山逃出来都没这么累。他是个武学奇才,从小到大打架就没输过,身上的伤疤虽多,但几乎都是舍寻和无恕留下来的,旁人极少能近身。
但如今,袁七已经是第二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了。
这女人在木架下埋了火药,为了不让夜悬阳察觉,她把阮契阔打得遍体鳞伤,用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了火药味,而阮契阔也默认了这一切,背叛了曾经与舍寻的血契,任凭袁七把他送上死路。
蔚北女僧,杀伐冷厉,深不可测,果然不是白给的。
悬阳思绪一刻不停,身体却疲惫得近乎麻木,薄阙剔除腐肉的刀子刀刀见血,被切的怪物却一点响动都没有,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直到最后,薄阙狠狠的拍了他一下,他才一激灵回过神来。
悬阳裤子已经快干了,衣服显然要不得了,身上被药布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没露出几块皮肉。
薄阙耷拉着脸丢给他一件青衫,尊使大人总算说了句人话:“多谢。”
薄阙看都懒得看他。
那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得寸进尺,“有吃的吗?”
他身上被剔掉的腐肉攒了小半碟子,脸色灰得像积了上百年的霉尘,竟还有心思吃饭?薄阙一个头两个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悬阳不回答他,拖着破腿就要去拿门口的食物。
薄阙怕被人看见,赶紧抢先一步,把门开了道小缝,做贼似的把托盘拿进来。
一碗素面,两个小菜,对夜悬阳来说就是沧海一粟,薄阙收拾药罐的功夫,盘子就空了。
“还有吗?”
薄阙回头看着这个填不饱的畜生,彻底不再挣扎了。
接下来的不到一个时辰,薄阙饿了三次,其庭其楹只当大师兄恢复了精气神,倒十分乐得给他送吃的。
薄阙生无可恋的看着夜悬阳在他面前吃下去足够四、五个大男人吃的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想问袁七什么?竟让她动了杀心。”
悬阳抬眼看了看薄阙,这薄大公子行医救人之后,比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德行顺眼了很多,只是周身没有任何杀气,满脸都是不想节外生枝的克制。
他有些怀疑,就凭这么个柔肠百结的体面公子,如何能让袁七有所顾忌?
可袁七对夜悬阳唯恐避之不及,若非薄阙开口,她怎会应允这一桩麻烦?这前前后后,即便薄阙只是个跑腿的,也定然有人站在他身后,随时可以威胁到袁七。
悬阳吃完东西,恢复了一些精神,又灌了杯茶,确定这屋里再没什么能下肚的了,才开口回薄阙的话,“她没告诉你?”
薄阙摇头说了句实话,“她若是告诉我了,你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果然,袁七顾忌的并不是薄阙,那会是谁?薄云天吗?可五年前那场寿宴,别云涧并没有人去风蝉山,当年书房里的第三个人,究竟是谁……
“蔚北之事,你一无所知吗?”
薄阙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我还没问你呢,妖兽内丹,你藏在哪儿了?”
“你想要?”
“袁七想要。”
悬阳一怔,“谁?”
“袁掌门,虽然看不出她对阮契阔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思,但她说,想留着那颗内丹给自己陪葬。”
“陪葬……”悬阳沉声重复了一句,脸色都变了,直接起身往外走,脚步也迅捷了不少,似乎身上的伤痛都忘了。
薄阙被他闹懵了,“你干什么去?”
“阿廿有危险。”
片刻后,薄阙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你把妖兽内丹放在阿廿身上了?”
“不然你以为她一身伤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夜悬阳顾不得许多,说着话直接推门出去,薄阙紧随其后冲出来。
入夜,袁氏的院子冷冷清清,安静得让人心慌。悬阳身上实在疼得疯,加上心虚纷乱,一时竟分辨不出阿廿此时有没有受伤。
转过半个院子,便瞧见关着阿廿的房间门直接被拆了下来——薄阙的蛛蝎锁防着阿廿逃走,也防着外人撬锁进去,却还是防不住袁七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薄大公子风一样冲上去。
悬阳毕竟有伤在身,没有薄阙跑得快,他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薄阙脚步顿在门口,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