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鹿未识和薄晓前往问雷谷的时候,李倾苇正慢慢挪开自己卧榻旁的一幅画。
画后是一个窄门——她掌管问雷谷大小事务多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自己开一间密室,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秉烛而入。
密室里油灯昏暗,隐约可见桌边坐着个人,她将蜡烛放在桌上,正照出年轻男人过分苍白的脸。
那原本是一张比女子还清秀的脸,可惜如今被深深浅浅的疤痕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像是破碎后又被谁粗劣的手艺粘回去的。
男人被烛光一熏,立刻闭上眼,却没躲开,只是低声道:“拿走……”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
“宿袂,你竟敢骗我!”
宿袂还是没什么动作,“这么大火气,是伺境石出事儿了?”
李倾苇咬牙切齿,“你果然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我,枉我舍命救你!”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委屈,好像你收留我是因为你慈悲似的……”他突然抬眼看她,“若不是主人许诺事成之后保你做问雷谷之主,你这么精明的人,会蹚我这趟浑水吗?”
“可你已经把问雷谷毁了,没有伺境石的问雷谷,我要谷主之位还有何用?带着全谷上下去讨饭吗?”
“这可不是我毁的,是你为了修补第十颗灵石,偷偷吸走了伺境石的灵气,如今伺境石被你吸干了,问雷谷也要完蛋了,你自作自受,又来怪谁呢?”
“第十颗灵石明明是你去修补的!你如此颠倒黑白,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李倾苇直接抽剑架在宿袂脖子上,手却因为愤怒止不住发抖。
“你想说实话,可以啊,就说你跟我沆瀣一气,为了吊住我这条残命,不惜偷用了三颗灵石,结果晏悉阶想要十颗灵石的时候,你就傻眼了,只能来找我帮忙,我也就勉为其难的出了个拆东墙补西墙的馊主意,取了伺境石的灵气来修补这颗灵石,可是一不小心,竟把伺境石给掏空了……”
他完全无视李倾苇的剑,肩膀抵着剑刃慢慢站起身,还认真抖抖衣服上的褶皱,“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把真相告诉你的谷主,告诉天下人……。”
“你……”
“哦对了,当初别云涧冬至宴跟风作寒里应外合的也是你吧?不对不对,是咱们俩……你说晏悉阶要是知道你把鹿未识害成那样,他会怎么处置你啊?”他说着,竟伸手去拉李倾苇的胳膊,“走啊,让他们看看誉满天下的李倾苇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倾苇脸色惨白,狠狠挣开他的手,默默将剑收了回去。
宿袂放肆的笑起来,他脸上稍有表情,被疤痕分成一块块儿的肉便像要裂开似的乱动,好像他也要随之拆成千百副面孔。
李倾苇闭目沉了几口气,语气重归平静,“我既然要做问雷谷之主,就不能看它被毁,你能将伺境石的灵气取走,定然有办法再找回来。”
“你倒还有脑子……这也不难,只要你杀了他,从他尸体里取走内丹,我自有办法帮你修复伺境石。晏悉阶都修不好的东西,你却修好了,你的位置不就稳了吗?”
“可是,晏悉阶想救的人到底是谁?”
“这天底下能值十颗灵石的命可不多……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鹿未识?”
“她连念境都没有,给她一万颗灵石又有什么用?”
“可是,还能有谁……”李倾苇突然头皮一紧,“夜悬阳?”
晏悉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闲岔关吴钊是夜悬阳的人,能在闲岔关疗伤的,不会有旁人。”
“这不可能!谷主和夜悬阳是杀父之仇,他怎么会救夜悬阳呢?”
宿袂摇摇头,“夜悬阳被舍寻下了禁咒,他根本杀不了人。他恶名在外那么多年,有谁亲眼见过他杀人吗?”
李倾苇怔住了。
“或许你的谷主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决定救他。”
李倾苇的眼睛突然睁大,“你要我去杀夜悬阳?你是要我去送死吗?”
“这么多灵力修复其身,夜悬阳十天八天都未必能醒过来,你只要找到他,必然是有机会下手的。”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晏悉阶要救的人是夜悬阳,你就是故意的?”
宿袂慢慢把脸凑近李倾苇,“我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是因为谁?我不该要他死吗?”
他那张脸确实可怖,经多见广的李倾苇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可是主人说夜悬阳只能留给他亲自动手……”
“只要能让夜悬阳死,谁动手不一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只大手在他身后死死钳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宿袂的脸瞬间涨得青紫,脸上疤痕渗出血来,把他的脸拆得四分五裂。
他痛苦的挣扎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很快翻了白眼。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宿袂破败的躯体落在地上,无助的抽搐着。
在他身后,露出了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影。
李倾苇的冷汗默默顺着后颈往下流,看都没看宿袂一眼,直接垂头跪地,“见过主人。”
来人黑罩遮面,笔直的站着,并没有理会李倾苇。
李倾苇哆哆嗦嗦,几乎匍匐在地,“属下对宿袂的谋算并不知情,属下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还请主人明鉴。”
这么个大美人跪在地上咣咣磕头,来人却不为所动,只把脚下抽搐成一团的宿袂踢到旁边,才慢慢开口说话,“知道你是无辜的,不过,之前做的事还要继续,你要让夜悬阳身边之人一个个因为他而不幸,要整个浮尘都与他为敌,要逼得他走投无路,逼得他生不如死……”
李倾苇的冷汗从头到尾就没有停过,“属下明白……只是属下如今自身难保,实在不知该如何做,还请主人示下。”
“起来吧。”
“是……”
李倾苇僵着腿站起来,在密室昏暗的光线下,在墙角的宿袂几乎血色的凝视下,慢慢附耳到黑衣人身边……
次日,鹿未识和薄晓抵达问雷谷,见到了憔悴不堪的晏悉阶。
几日不见,他就脱了相,脚步也虚着,原本微微上挑的眼尾如今也往下垂着,像是有什么深重的心事。
阿廿偷偷捅了一下旁边的阿樘,“出事了?”
阿樘偷偷对她耳语了两句,阿廿原本打算问的事就不知如何开口了。
晏悉阶倒是先开了口:“二位女侠来找我,应该不是来探病的吧?”
阿廿犹豫一下,余光瞄像薄晓,依着薄晓的耳力,方才阿樘的话她必然是能听见的,然而薄晓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想见李倾苇。”
听到李倾苇这三个字,晏悉阶眉梢微微动了动,“我师姐……怎么了?”
“我们在查有人假冒风蝉山弟子作恶一事,有些线索可能要和李姑娘聊聊。”
晏悉阶依旧沉着眉,没有回答。
阿廿小声问:“悉阶兄是有什么顾虑吗?”
晏悉阶慢慢吸了口气,“不瞒二位,最近谷中一些事似乎也和我师姐有关,我试探过,虽然她没什么破绽,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如今二位也要找她,我这心中便更是疑惑了……”
薄晓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绸带蒙住眼睛,“既如此,便更要找她问一问了,晏谷主不方便,我自己去吧。”
她拎着刀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外面响起敲门声,紧接着是李倾苇的声音,“谷主,属下有要事求见。”
薄晓转身坐了回去,“来得正好……”
晏悉阶倒还平静,许是实在没了力气,轻声道:“进来吧。”
李倾苇推门而入,漂亮的脸有些阴沉,看见屋中多了两个人,她也没有寒暄客套,只是朝阿廿和薄晓浅浅施了个礼,然后看向晏悉阶。
晏悉阶:“鹿姑娘和薄姑娘都不是外人,师姐不必顾虑。”
李倾苇撩衣便跪,“属下办事不利,请谷主责罚。”
晏悉阶赶紧上前相搀,“怎么了?师姐为何行此大礼?”
李倾苇没有起来,反而头埋得更深了,“属下的书信未能平息各门派的怒火,有探报说几个门派联合在一起,正往问雷谷而来,大概两日后便会抵达。”
晏悉阶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吧李倾苇扶起来,“既然拦不住,就按之前说的,一一赔偿他们便是。还要劳烦师姐去清点一下这些年的账目,那些灵石要赔偿多少,我们认了。”
李倾苇没有应下,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
“师姐还有事?”
“还有,是关于……”她偷眼去瞟鹿未识,“关于寂牢尊使的……”
阿廿眉梢一挑,呦呵,她还没开口问,李倾苇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哦……那我回避?”
她假模假式要往外走,晏悉阶叫住她,“既然和尊使有关,鹿姑娘更应该听听才是。”他又转向李倾苇,“师姐但讲无妨。”
“回谷主,探报得知,不知何处传出谣言,说伺境石之所以灵气散尽,是因为谷主您取了伺境石的灵气来救夜悬阳……”
晏悉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似乎没听懂,“我……毁了伺境石……救夜悬阳?”
“是……”
“我是问雷谷谷主!我自己毁了伺境石,搭上整个问雷谷去救夜悬阳,我疯了吗?”
“可是……有人说看到您在闲岔关附近出现,还有鹿姑娘和尊使……”
薄晓没听懂,“他们不知道夜悬阳和晏谷主是杀父之仇吗?”
“不知谁传出来的消息,说寂牢尊使根本杀不了人,他那条链子就是他的禁咒,江湖中也的确没有人亲眼见过尊使杀人……所以,谷主和尊使根本不是仇人。”
薄晓有点儿犯愣,阿廿默默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薄晓懂了,嫌弃的甩开她的手,低声嗔道:“你们可真行啊!”
阿廿不敢答话,倒是晏悉阶真的要气疯了。他掐着眉心在屋里走来走去,“是,我是救了他,可我总不可能掏空了伺境石来救他吧?那是我晏氏一族的命脉!夜悬阳难道比我数代伺境师的传承还重要吗?”
李倾苇依然垂着头,“属下自然知道谷主不会,可是他们已经扬言,要么交出夜悬阳,要么……毁了问雷谷……”
此言一出,阿廿心里就有数了,绕来绕去,还是为了逼出夜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