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阳的目光垂落在手里那个小盒子上,久久未动。
宿袂察觉到了什么,偷偷拽张涯的袖子,俩人悄悄离开了。
四下寂静无声,没人知道夜悬阳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夜至子时,腊八没来由的醒了。
自从跟徐应物学了些追踪之术,他便比从前敏锐了不少,隐约似乎嗅到了一丝信灵的味道。
借着月色看屋中,六个人的通铺,除了他,只有四人熟睡,最边儿上的铺位空了。
那个位置是阿朝的。
阿朝比腊八还小两岁,人瘦瘦小小,胆子也小,因为半夜不敢上茅厕好几次憋尿了裤子,这大晚上的,他能去哪儿?
腊八心底默默升起一丝不安,心跳抑制不住的快了。他轻手轻脚爬下床,无声的溜出房间。
外面大月亮地,一个人都没有,他掐诀念咒,捕捉方才那缕微弱的味道。循着气息慢慢往前走,远远看见前面一个瘦小的背影,似乎是阿朝。
信灵的气息便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
腊八站定脚步,没敢再往前走,从袖中偷偷抽了一张琉璃棉纸,打算给徐应物传个信,纸捏在手里,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与此同时,徐应物在二楼窗口捡到了一个半人半鬼的东西。
那家伙上半身爬进窗内,腿还挂在窗外,似乎动不了了。
徐小师叔拖麻袋似的把他拽进屋,才发现这小畜生醒着,只是面色灰白,气息微弱,一步也迈不动了。
他身上汗湿得像水洗一样,徐应物有点嫌弃,“好家伙,都湿透了,你泡汤池子了?”
悬阳想让他滚,可是说不出话。
徐应物伸手搭他的脉。
小师叔虽不擅医术,好歹能分辨出个轻重,然而夜悬阳的手腕冰冰凉凉一片汗水,摸了半天,感觉皮肤下的每一寸血脉都在微弱的跳动,根本分不清是脉息还是他在抖。
他吓一跳,低低骂了句什么,“夜悬阳,你什么毛病啊?不会要死了吧?你别死我这儿……我……我怎么跟鹿未识交代啊?”
悬阳勉强动了动嘴唇,“睡一觉就好……别让人知道……”
他也不知道说没说出声,反正徐应物不说话了。
隐约间,感觉徐应物把他弄到了一个稍微软和点的地方,扒拉了半天,似乎打算给他输点真气,不过失败了。过了一会儿,好像想给他喂点水,还是失败了。
折腾到最后,那焦头烂额的小师叔一咬牙,信了夜悬阳的鬼话,让他自生自灭,甩手不管了。
尊使大人眼都睁不开了,闭目半死着。
那支冰蒲正在给他的灵魄刮骨疗毒,将罪孽一刀一刀剔出来。
他浑身每一处都在挣扎,眼前血影蜿蜒,耳畔万军厮杀,五腹六脏像是被人剁碎了。躯体和魂魄在声嘶力竭,他躺在那儿,一个指头尖都动不了,天旋地转,不知生死,不知朝夕……
夜悬阳醒来的时候,头半歪着,眼睛正看到床边的墙。
外面的阳光透过小窗照进来,在他眼前的墙上撒了点金。
金色……
他半睁的眼缝对着那道金色的阳光看了许久,然后,安静的笑了。
若此时有人在,估计会被吓一跳。那笑容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模样,像是寻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温柔,畅然于氛埃之外,肝胆皆冰雪。
他慢慢转过头,入目是老旧暗红的书匮,成排梅染的书封,乌青的窗棂,徐应物那一套锃亮的青瓷茶具……
世间颜色重新回到眼中,耳边没有了纷乱的嗡鸣,气息不再淤堵,脑中没有邪念作祟,无恕从他领口里探出来一截,似乎在默默看他……
一切又回到从前,他又重新回到了无恕的束缚下。
但他自己知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因为这次,是他自己选的。
悬阳慢慢坐起身,徐应物突然从屏风后冒出来。
“哟,活了?”
他今日比平常漂亮些,浅青长袍,白玉簪发,乾净济楚。
似乎为了配合这玉树临风的打扮,徐应物走得很慢,悠悠然到了悬阳面前,“你这一觉睡得够久啊,眼瞧着天又要黑了。”
悬阳没答话,冷眼瞧着他人模狗样的德行。
徐应物笑了,“哦,今天冬至,流觞阁有晚宴,鹿未识也得去。”
悬阳开口了,声音还是有点虚,“鹿未识如今只是个罪奴,为何要去流觞阁?”
“毕竟是笙闲师兄的关门弟子,还是会另眼相看的……都还在别云涧这方水土上,面子该有还得有。”
悬阳不说话了。
徐应物掸掸袖子,“行了,你这脸色跟鬼似的,少操点心吧。我也不想问你怎么弄的,晚上回来给你带肉吃。”
他转身往外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着自己的床铺,“被子都湿透了,记得给我收拾干净啊。”
小尊使假装听不见,暗暗想着:早知道吃了五色冰蒲这么难受,昨天就该去阿廿房间,惨兮兮的往她身边一倒,定然会被温柔照顾,顺带着惹她好一番心疼。
他甚至能想到阿廿红着眼圈兔子似的看他的模样……
徐应物又叫他:“要不等会儿宴席散了,我让鹿未识来瞧瞧你?”
方才还肖想着鹿未识的尊使大人下意识拒绝:“不用。”
徐应物耸耸肩,“但我估计她得找你,今天冬至,她肯定想跟你一起过。”
“她若是想来就让她来吧,也不用刻意隐瞒什么。”
徐应物点点头,十分知趣,“行吧,反正我啥也不知道,你们俩的破事儿,见面自己聊。”
他没再说什么,慢悠悠走了。
没有了让人心烦意乱的嗡鸣声,悬阳能清晰的听到徐应物轻重交错的脚步慢慢下楼去,楼下有人在说话,有人轻轻翻书,外面的风吹着冬鸟略沉重的羽翼……
从前他避之不及的繁杂琐碎回到耳朵里,依然没动听到哪儿去,还是烦。
果然,不喜欢的东西,哪怕失而复得,依旧不喜欢……
但喜欢的就不一样了。
悬阳闭着眼,在自己尚且疲痛的身体里翻找她的感知,发现自己竟有些迫不及待。那一身贱骨头似乎也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有多重要,没多一会儿,便轻车熟路的寻到了,似乎还比之前清晰了一点。
鹿阿廿此时正百无聊赖,甚至有点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往来的人都对她冷眼,而是因为要熬着时辰,耽误她去找夜悬阳。
在她家尊使眼里,什么节日都一样无聊。然而越是这样,她越不能放任。人间苦难都被他受尽了,人间的安乐,多少也要分给他一点才公平……
阿廿悄悄摸着袖子,那里藏着两个小泥人。她这几日在临云堂,偷偷捏了个丑丑的夜悬阳,又认真捏了个漂亮的自己,打算等会儿拿出来气气他。
“傻笑什么呢?捡钱了?”
抬头,徐应物正看着她。
阿廿站起来,把袖子里的宝贝藏好,笑嘻嘻的摇头,“没什么……”
徐应物用脚指头也知道她在想谁,白了她一眼。
阿廿如今的身份,位置只能在角落,徐应物辈分大,不能跟她坐一起。他往里指了指,“我先进去了,你等会儿偷溜的时候可别被人抓住啊。”
小姑娘龇牙一笑,“放心吧。”
她回到位置上,无聊的揪葡萄吃,听到有人高声报:“圣主到。”
众人纷纷起身。
阿廿头一回坐这么角落的位置,她个子不算高,被挡得七七八八,隐约从人缝里看到薄云天走到了主位上。
这老头素来以温厚少言掩人耳目,寥寥几句客套话,众人重新落座。阿廿的视线没了阻碍,这才看到离着薄云天最近的位置,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女子,有点眼熟……
旁边有人小声说话,“哎,那不是问雷谷的李姑娘吗?”
“哪个李姑娘?”
“李倾苇啊,就上次……”说话之人似乎往鹿未识这边儿瞧了瞧,“上次送观境石来的那个……她怎么来了?”
旁边儿有人搭茬儿,“你们不知道啊?还不是修缮琤琮源牢房的事儿,之前说好了别云涧和问雷谷一起担着,这不赶着咱们大公子出事儿了,闻笛也不在了,就只能问雷谷自己干。”
“问雷谷不是也乱糟糟的吗?”
“要么说这李姑娘有本事呢,问雷谷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这个李倾苇,愣是把修缮牢房的事儿接下来了,听说安排得井井有条,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晏悉阶都没怎么管过。”
“哎,这个我听说过,自打晏朝宜没了,晏悉阶就病恹恹的,问雷谷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李倾苇打理。”
“这女人不简单啊,连咱们圣主都对她另眼相待了,特意请她来赴宴……那晏少谷主本来就一身酸腐毛病,哪儿有李姑娘这般爽利?我看要是照这么下去,用不了两年,问雷谷主的位置就该换人了。”
“可是晏悉阶不是这一代唯一的伺境师血脉吗?”
“再是天生地养的好血脉,他不干正事儿,还不如选个有担当有本事的普通人……你看那边儿那位,还念境至灵呢,如今不是也成了废物?”
“你小点声……”
“听见了又怎么样?大公子怎么被罚的?闻笛怎么死的?哪个不是跟她有关?别云涧三大弟子都被她毁干净了,也就是圣主心好,居然让她来了……”
阿廿并不在意他们的议论,她听进去的是之前那句话,晏悉阶一直病恹恹的……
关于问雷谷的事,夜悬阳的记忆也只到晏悉阶追过来时,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打退了,至于晏悉阶究竟是伤是死,为何一直不出现,夜悬阳不知道,鹿未识自然也不知道。
若是真的因为重伤被李倾苇坐上了谷主之位,阿廿倒更希望那位清闲避世的悉阶兄终于找到了多清净的由头,干脆趁机销声匿迹,不再问浮尘了……
她薅葡萄的动作顿了顿,突然莫名想起另外一个人——风作寒。
同样是丧父,同样闭门不出,自从那场动乱之后,风蝉山就陷入一片死寂,前几个月突然的一条信报,却又很快断了线索。
那个从小到大都阴魂不散缠着夜悬阳的孩子,到底在做什么?
他真的会就此安生吗……
阿廿晃了晃脑袋,让风作寒这三个字从脑中散去。
夜悬阳还在自己身边,他还在,就算有什么机关算计,他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她偷偷摸了摸袖子里的小泥人,突然发现自己很想见到他,一刻都不想等。
她要去找夜悬阳。
现在就去。
阿廿悄悄环顾四周。
许是因为这一年都过得纷乱,流觞阁并不似往年那样热闹,只几个乐师轻轻抚琴,清音中似乎都带着疲惫。薄云天在和李倾苇说话,其余大伙儿互相倒酒,勉强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有几个年长的叔伯已经喝醉了,五迷三道的歪在桌上。
没人注意她。
她悄悄站起来,让自己靠墙站成一片无声无息的浮雕,然后瞄准机会,“滋溜”一下钻了出去。
与此同时,坐在靠里侧的徐应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歪头朝门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