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的一两天,众匪还全神贯注战战兢兢,提防孙襄的“同伙”会突然出现,然而一路甚是太平。到第三日上,渐渐放低了戒心,脚程也慢了下来。这一日过了郑州,距离开封府也不远了,到得午时,众匪停下来食用干粮歇脚。
连日来,孙襄想了无数计策,但都自忖没有万全把握能从这十多个大汉眼下逃跑。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期盼的破天没有出现营救自己,而且心中更是牵挂马小小,急怒攻心,责怪自己实在太过无用。再加上又饿又渴,精疲力尽,终于忍不住,坐在车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外面有强盗不耐烦了,骂道:“臭娘皮,你嚎什么嚎!”孙襄经过几日的煎熬,初时聚集的信心早已消磨殆尽,何况,她原本就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自那日华山上马小小和杨凌霜被金兵掳走后,一路走来变故迭起,到此刻早已身心俱疲,形容枯槁,颤颤抖抖说道:“给我……一点吃的吧,我好饿……”车外盗匪争论了几句,得到匪首同意后,一名喽啰扔进来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孙襄饿极了,一阵狼吞虎咽。
往后几日,群盗对孙襄的戒心已完全消除,也曾在烈日下试探过,更加坚定了她不是鬽魇的念头,于是为了不让她死在途中,解去了她身上的麻绳,然而每日供给她的食物,均只是一个馒头,外加小半壶清水而已,把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家碧玉,活生生折磨得蓬头垢面,面黄肌瘦。
群盗每日只拣荒僻的小路行走,脚程不快,到了第八日上,孙襄在车里才听得外面逐渐热闹起来,心中猜想定然是已经到达开封府了,不知道这伙强盗接下来又将怎生折磨自己。
这开封府原是宋国故都汴京,物宝天华,人杰地灵,是个极其富饶的地界。宋室南迁后,此地已属金国管辖,金主完颜亮将汴京改为开封府,是为金国陪都。眼下那完颜亮撕毁了绍兴和议,正打算大举攻宋,这开封府便由大金都元帅仆散忠义,手握十万重兵镇守于此。当此之际,袭月血族中师闻墨被囚禁于摩天岭,师九如的王子称号有名无实,是以整个血族在书千秋带领下,尽皆听命于仆散忠义。
尊月岗群盗到这大城市地面上,不敢张扬,怕孙襄呼喊招惹是非,又取麻绳将她绑了,还在她口中塞了一团破布,让她出不了声。群盗也没住客店,在城外找了间荒废破庙安营,那匪首便当即派了一名小喽啰,进城打探樱冢次郎的消息。这小喽啰自然不敢去仆散忠义的元帅府罗唣,只在城中晃来晃去,到第二日晚间才出城向匪首回报。
原来那一日在摩天岭下石鼓村中,樱冢次郎自文武手下铩羽之后,不顾仆散忠义之子仆散良哥的安危,竟私自逃了去。他自知理亏,不愿回去受仆散忠义的窝囊气,于是禀明书千秋后,自回了天曌山袭月宫。
尊月岗群盗失去了樱冢次郎的联系,跟书千秋半缘君这类大人物又搭不上话,也不敢贸然去招惹,顿时个个面面相觑,一片茫然。最后十四当家道:“樱冢大人既然离了开封府,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咱们找个山头重新聚义,总好过受那吸血恶魔的控制。至于兄弟们的大仇,咱们再慢慢探访便是。只是这妞儿该如何处置,大哥你以为呢?”
匪首想了想道:“这妞儿非常古怪,但却一无是处,还害得我们白白担心那么多天,留着左右无用,一刀杀了便是。”孙襄缩在墙角,胆战心惊,以往每次遇险,最后都化险为夷,期盼着这一次也有奇迹出现。这样想着,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外。
只听十四当家又道:“一刀杀了岂不可惜?这妞儿颇有几分姿色,不如将她买给窑子,少说也能得个百八十两银子不是。”又一人道:“在此之前,还不如先让兄弟们爽一番,也不枉这一路过来的辛苦。”其余盗众哄堂大笑,都赞成这项提议。孙襄听得万念俱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宁愿死,也不让他们碰自己。
十四当家骂道:“都这当口了还有如此心思?咱们应该及早离开开封为妙。再者说,看这妞儿走路的姿势,明显还是个雏儿,这买给窑子,价钱起码得翻一倍。如今多事之秋,不为今后的生计着想,光想图那一时之欲,实是得不偿失。”匪首点点头:“十四弟所言不错。明儿一早,你带上两名弟兄进城去办这事,得了银子咱们赶紧离去,重立山头。”
这一夜,孙襄备受煎熬,心中怕到了极点,一方面担心群盗中有人会趁夜对自己做不轨之事,一方面又担心被卖进了窑子之后又该如何脱身。迷迷糊糊中,天已大亮,十四当家进城去访了几家青楼,入夜时才返来,还带来了两个陌生大汉与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
那中年妇女是城中有名的青楼“醉花苑”的老鸨,一上来二话不说,伸手就在孙襄胸前腿内摸了片刻,回头说道:“雏儿倒是个雏儿,可这模样么,我只能给你这个数。”伸了几根手指头出来。那匪首显然不满意,说道:“这妞儿好歹是个西域人士,这个数恐怕不够吧。”老鸨道:“我醉花苑中天南海北各色的妞儿都有,也不差你这一个。就这个数,不成就作罢。”
群盗又讨价还价一回,那老鸨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却也丝毫不怕,咬定了就这个价钱,否则就走人。最后群盗无奈,也只得答应了。老鸨当场付了银子,尊月岗群盗立时趁夜离开了开封。孙襄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多少钱,跟老鸨同来的两名大汉粗鲁地将她塞进一口麻袋中,扛在肩上进城去了。
到了醉花苑,孙襄被扔进一间小屋子里,那老鸨先是对她训了一顿话,说进了我醉花苑的门,也就别装作什么三贞九烈的模样了,寻死觅活这一套我见得多了,你最好省点力气,免受皮肉之苦。然后又交代了醉花苑的种种规矩,什么我多少银子将你买来,你得还上了这个数才能自由。又说了接一次客提成多少,每个月利息多少,如此算下来,恐怕到七老八十也不见得能还清这笔账。最后又说了些风月场上注意的事项,那老鸨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顺带将门锁了,交代两名龟奴,先饿她几天,煞煞她的心气儿。
孙襄蜷缩在屋角,又是凄苦又是绝望,连番地折磨下来,她早已不成.人样,若不是心中始终还抱定着要找到文武搭救马小小的信念,恐怕早就自尽身亡了。
又过了两天,那老鸨才打开房门进来。孙襄自从在萧家庄被尊月岗盗匪掳走之后,到现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加上心力交瘁,体能早就不支,此刻已然饿得晕了过去。那老鸨用冰水将她激醒,问道:“这番可想通了罢。”孙襄那一双湛蓝的眼眸,此刻也变得黯淡呆滞,听到问话,恍恍惚惚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情木讷,不知所以。
老鸨拍了拍手,门外又走进两名龟奴,手提食盒,将几盘精致的小菜摆在桌上,外加一大碗白饭。孙襄闻见饭菜香味儿,突然如疯猫一般扑了过去,也不用筷子,双手抓起饭菜就往口里塞。老鸨满意地笑了笑,说:“还能吃,这就好。你们去准备浴汤衣衫,待她吃饱了,就给她洗身子,今晚就让她接客。”说完自走了出去。
房中有一个浴桶,两名龟奴提着一桶桶热水倒将进去,孙襄视而不见,只顾囫囵地塞着饭菜,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在干嘛。片刻后倒满了一桶热水,一名龟奴道:“现下可吃饱了吧?别磨蹭了,自己脱了吧,省得我们动手。”孙襄不动,依旧狼吞虎咽,那龟奴骂了一声,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孙襄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残汤剩水,也不去理会他们的动作,霎时间,被剥了个精光。两名龟奴嬉笑道:“真个是好嫩的雏儿。”抱起她扔进浴桶里,开始为她洗身子。
吃饱了饭,又被水一激,孙襄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陡见自己浑身赤条条,两个男人正在身上摸来摸去,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蜷着身子坐在浴桶内,大叫道:“滚开!你们滚开!”龟奴笑道:“还魂儿啦?别急别急,这才刚开始,后面你慢慢就会习惯了。”孙襄拍着水,口中只叫着:“别碰我,滚开!滚开!”
两名龟奴的衣裳被水沾湿了一大片,顿时怒起,骂道:“不知死活的贱丫头,还敢在我们面前尥蹶子,进了我醉花苑的门,可由不得你撒野!”说着将孙襄从浴桶里拽出来往地上一扔,扯过一根鞭子,不由分说就朝她身上抽去。可怜孙襄细皮嫩肉,那每一鞭下去,洁白的肌肤上便是一道血痕,怵目惊心。
孙襄痛彻骨髓,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歇斯底里地哭喊道:“别打啦……呜呜呜……求求你们……别打啦……我不敢了!我不敢啦……我听话……你们别打啦……”
门外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想这些妓.女除非自愿卖身,哪个又不曾经历过这一遭?然而此刻却是个个幸灾乐祸,无一人同情怜悯。两名龟奴有心逞威风,一鞭鞭不停地抽打,孙襄痛得死去活来,怕是再过片刻,就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闹这么大的动静,那老鸨毫不理会,却是惊动了另一个人,乃是号称醉花苑头牌花魁的红玉。那红玉一身暗红曳地长裙,显得媚而不荡,艳而不骄,走到人群后,皱了皱眉,推开众女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孙襄,忽的心中一动,喝道:“住手!”
头牌花魁在一所青楼里的地位极高,有时连鸨母都会让其三分。两名龟奴见是红玉,均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道:“原来是红玉姑娘,这小浪蹄子不服管教,小的们正在教她懂些礼数,不想惊扰了姑娘。”红玉皱眉道:“你们这般打法,也不怕闹出人命么?”龟奴赔笑道:“决计不会,不这样打,这浪蹄子哪能学会规矩?”红玉挥挥手:“你们下去,把她交给我。”
原来这位红玉姑娘,便是当日在太湖南岸禾丰镇上,跟文武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名野蛮女郎。当时文武为追赶破天去到禾丰镇,稀里糊涂结识了一位迷样的老乞丐“月老头”,由此牵扯出这位野蛮女郎来。当日.她还在禾丰镇的一家青楼里,偷了皇帝赵构打算送给仆散忠义求和的礼物,“云纹飞天白玉瓶”,后来文武一怒之下摔了这对瓶子,这女郎也和月老头打打闹闹地离去了,后来不知怎地,她却又到了这醉花苑里,还当上了头牌花魁。
她来到醉花苑尚不足一个月,却在短短几天之内,便在这开封府打响了名声。但她却有三点规矩,一不卖身,二不陪酒,第三,不愿接的客人,便是许下一座金山,她说不见就是不见。许是这标新立异的规矩,反而激起了寻欢客的好奇,加上这红玉身段高挑,又生得天姿国色,开封城中各家的富豪公子哥们,个个对她趋之若鹜,只求一观芳容。一时间,醉花苑的生意几乎盖过了开封城中所有的青楼。老鸨也将她视为财神爷,只要有大把的银子赚,她卖身还是卖相也就不怎么重要了。
当下两名龟奴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得罪了她,唱个喏双双退了出去,围观的妓.女也不敢跟她争艳,纷纷散去了。孙襄已经昏死了过去,红玉探了探她的鼻息,心中一宽,趁着四下无人,忽然出指如风,封了她胸口几处穴位,暂时护住她的心脉,将她抱到床.上躺好。而后唤来一名龟奴,吩咐他打了一盆清水来,又让他去药铺抓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回来。那龟奴不敢忤逆,自去了。
红玉亲自替孙襄将伤口擦洗干净,孙襄吃痛,疼得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红玉的面容,先是一惊,接着恍恍惚惚间呼出一口气,似乎绷紧的神经此刻终于全盘放松了下来,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龟奴买了金疮药粉回来,红玉细致地一一抹在孙襄创口上,而后给她盖好薄被,自行出去了。
孙襄一连昏迷了两日,到第三日傍晚才苏醒,看了看身上结疤的伤口,忽然想起了之前迷迷糊糊见到的面容,心下大是惊疑,暗道:“难道是在做梦?”不多时门开了,正是红玉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这两日来,那老鸨自是想来找孙襄,都被红玉压下了。老鸨也不想得罪了她,盘算反正只要有她在,买孙襄的钱自然不会白花。
红玉放下食盒,说道:“你醒啦?饿坏了吧,身上还痛吗?”然而孙襄一脸错愕地盯着她,惊得嘴巴圆圆张着,愣了好半晌,才喊道:“程笑姐?当真是你!可是……怎么……怎么会是你?”
红玉一怔:“你说什么?什么是我又不是我的?”孙襄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眼前这人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英决与飒爽并存,不是程笑又是谁!于是喊道:“程笑姐,是我啊!我是襄儿啊!你怎么……啊!对了,看来小小姐果然没料错,阿良既然在这里,你和小哀定然也在。小哀呢?”
红玉诧异地看着她,没有回话,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不烫啊,你肯定是饿坏了,来,先吃点东西吧。”说着将食盒内的饭菜端了出来。
孙襄所受的鞭打不过皮外之伤,红玉给她上了药,又休息了这两日,已无大碍。她坐起身来,看到床头有一套衣衫,取过来穿了,下床走到桌边道:“程笑姐,你……你不记得我吗?”同时心里暗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阿良也不记得我们,这该怎么办?”
红玉盛了一碗饭说:“你别急,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孙襄也实在饿了,心想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总之你就是程笑姐,只要能再见到你,那已经是极好的了。当下端起碗吃饭,只听红玉说道:“那天我见到他们打你,本来这种事我不愿理会,可我看到你之后,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你跟我很亲近,就像我的亲生妹子一般。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这种感觉很真实,所以我才救下了你。这两天我一直照顾你,每当看到你,这种感觉就越加强烈。其实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只知道我叫‘红玉’,但对于自己的过去,却完全没有一丝印象。你刚刚那般唤我,那称呼我似乎很熟悉,但又感觉异常陌生……”
孙襄咽了口饭,说:“你就是程笑姐,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但我们的确亲如姐妹。你和我一起走吧,等*,她会有办法让你明白的。”红玉问:“找谁?”不等孙襄回答,又说:“你年龄还小,这种地方不该是你待的,等下我就送你出城。”孙襄问:“那你呢?”红玉不答,坐在桌旁,双手支颐,若有所思。
孙襄吃饱了,红玉领着她往外走,遇到老鸨来阻拦,红玉道:“她的钱,我会加倍替她还上,但你必须得让她走。”老鸨无奈,听她都这么说了,也只得让路,看着两人走出了醉花苑。
夜幕已经降临,开封府极其繁华热闹,然而两人都没心思闲逛,一路出了城,道边有家小小的客店,红玉送孙襄到店门口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说:“这里有些银子,你带在身上防身,离开开封吧,日后若有缘,自会再见的。”孙襄一惊,不接银子,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程笑姐……”红玉挥了挥手,将银包放在她手上,说:“我还有任务没完成,暂时不能离开醉花苑,咱们就此别过,孙襄妹子,珍重。”说完转身离去。
孙襄托着银包呆了片刻,心想:“上次没能让阿良跟我们走,这次程笑姐我一定不能再放过了,不行,我必须带她走!”一咬牙,又悄悄跟着红玉而去。
入得城来,孙襄再回到醉花苑门口时,只见红玉正站在门口发呆,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先前走时还好好的大门,此刻却突然垮塌了,院内横七竖八躺了不下数十具尸体,均是醉花苑的妓.女,连那两个龟奴和老鸨也在列。孙襄一看这些人的死状,当即明白是破天做的好事,心下咒骂道:“王八蛋!早不出现,现在才跑来当马后炮!”
这一切果然便是破天所为。自那一日他从乱石坡离开后,到深夜时又悄悄潜回了萧家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这是为何,总觉得是想再看看孙襄和那萧少爷又会怎么样。然而到了才发现,萧家庄上下已无一条活口。破天心知是乱石坡漏网的强盗所为,转了一圈,没发现孙襄的踪迹,于是连夜四处查探。而那时的孙襄,已经被盗匪抓着往开封而来了,破天不知道,因此错过了时机。
几天后,破天游荡到河南府地界,在一座山上意外地发现了那伙盗贼的踪迹,在他严刑逼供之下,那伙盗贼才说出了前后经过。破天大怒,抬手间让他们全都做了鬼,又一路往开封府寻来。找到醉花苑后,又得知孙襄已经离开了,二话不说,进去就大杀特杀一番。醉花苑里一众妓.女龟奴,包括那老鸨,到死都不知道会是因为买了孙襄之故。而破天杀完之后,又当即离去,哪料孙襄跟着红玉又折了回来,就此又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