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开封府衙得到报案,派遣衙役前来捉拿凶手。孙襄见红玉只是站着发呆,于是喊道:“程……红玉姐,咱们快离开这里吧。”红玉愣了片刻,才叹声:“罢了,这些人原本也无情无义,事已至此,咱们走吧。”
两人又返回城外的小客店,当夜红玉和孙襄同屋而宿,孙襄问:“红玉姐,你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吗?”红玉说:“我之前遇到过一名武功十分高强的瞎子,看手法,倒是跟他很像。不过,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醉花苑杀人。”孙襄一怔,暗道:“她也认识破天?”呆了呆,又问:“你之前说有任务在身,暂时不能离开醉花苑,是什么任务?”红玉轻叹一声,将自己的过往一五一十娓娓道出。
原来这红玉,确然便是程笑。
当初摩天岭大战后,马小小失踪,马天一从轩辕不惑处推测出信息,马小小定然是再一次来到了南宋时期,于是程笑、刘瑾良、殷月哀三人借由“冥王逆天镜”之力,打算来南宋找回马小小。
在那之前一晚时,他们三人从医院看望韩虎回来,刘瑾良一时情难自禁,将心中压抑了长达半年之久的话,悉数对程笑说了。程笑原本也被他的真情告白所感动,然而忽的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一咬牙一狠心,推开了刘瑾良。刘瑾良怅然若失,一夜辗转难眠,到了隔天下午,三人要在摩天岭集合,准备前往南宋寻找马小小了,刘瑾良看着程笑波澜不惊的表情,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脑子里面回味着昨晚软玉在怀的感觉,只想着能再早些,再早些时候向她表白,恐怕又会是另一种局面。
其时马天一交代他们,用冥王逆天镜穿梭时空,三人必须同时想着“南宋隆兴二年”这个时间。可那刘瑾良望着程笑,患得患失,竟然只想着“能再早些向她表白”这事,如此一来,害得三人到达南宋的时间并不一致,殷月哀到此时已有一年有余,而程笑不过才两三个月,最久的是刘瑾良,已有两年时间了。比预定的隆兴二年,提前了至少四年之久。而用冥王逆天镜强行穿梭时空,是会失去前一个时代的记忆,因此他们三人到达南宋后,才有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身份。只是,彼此都忘记了对方。
这些前因,程笑并不知晓。她对孙襄说,只记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在利州府某座山村的一个破旧小木屋里,听得周围人唤她“红玉”这个名字,也就当自己本来就叫做红玉。她原本还从韩虎处带来了马小小的腾蛟剑,然而在她苏醒之前,也不知道被谁给盗走了。自此程笑在那小山村里稀里糊涂过着日子,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老乞丐。
这老乞丐自称“印月废人”,五十岁左右年纪,一身素袍缀满补丁,却是一尘不染。他虽东家讨一口饭,西家要一壶酒,乞讨度日,但言行举止却并不像一个乞丐,程笑不免对其多看了几眼。
这印月废人似乎对程笑也特别上心,然则他生性玩世不恭,说起话来又口不择言,每每将程笑惹得火冒三丈尚不罢休。程笑的火爆脾气乃是天生,自是受不得这种窝囊气,有心要用武力给他个教训,然而每到紧要关头,都被印月废人以看似笨拙的手法化解,自己还闹了个灰头土脸。
印月废人在那小山村中调戏了程笑将有七八日,程笑正气不过时,那一晚印月废人忽然对她说:“玩够了,闹够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别忘了你自己的任务。想要知道一切,去开封城东三十里的琼音谷找陋室主人。”程笑一阵愕然,尚不明其意,那印月废人忽的又变成嬉皮笑脸的模样,在她胸前狠狠捏了一把,转身跑了。
程笑大怒,当即发足追赶,在路一月有余,从西到东数千里路程,少不了风餐露宿。程笑对这些倒不在乎,只是那印月废人跑不了几里路,偏又折回来挑衅,讨几句口头便宜,有时还在她脸上摸一下,腰间捏一把,这可着实把她气得够呛。后来程笑实在拿他没法子了,打又打不过,追又追不上,无奈之下,只得打落牙和血吞,自认倒霉,不再去追赶他了。
然而此时印月废人却又偏生来招惹她,挑得程笑气冲斗牛,两人就一路这样你追来我赶去,那一日闹到了太湖边上禾丰镇,跟文武打过照面,戏耍了护送玉瓶的骑都尉后,印月废人又像膏药般,粘着她一路东返。
后来到了开封府,程笑已是身无分文,又想去做那梁上君子的买卖,偏生不识好歹,闯进了定远大将军府。这定远大将军名叫铁骨都,乃是大金国从四品武将,武力过人。程笑误闯进去,身陷重围,被当场擒获,受了好一番羞辱折磨。她自来心高气傲,印月废人虽一路调戏于她,也不及此番为甚。程笑又急又气之下,反是印月废人将她救了出来。
其实这一路来,程笑多少也有发觉,这印月废人看似嬉皮浪荡,实则深藏不露,是以对他的态度也稍微有所改观。这次蒙他搭救,嘴上虽不道谢,但也不再是一见面就动刀动枪了。只是在那定远大将军府所受的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的。程笑此番遭了大罪,印月废人救她出来,也不再跟她调笑,给她找了个妥善安身之处,将养身子。
这印月废人来历成迷,却胜在心胸坦荡,对程笑虽不是以礼相待,但也从不做过分之事。程笑数次问及他的情况,他均笑而不答。只知道他有一至交好友,唤作“陋室主人”,住在琼音谷。其余再多一丝的信息也探出不来了。
将息了几日,印月废人提出带程笑去拜访陋室主人,程笑却说走之前好歹要给那定远大将军一顿苦头吃了才算解气。印月废人一思量,这定远大将军铁骨都,可算是大金都元帅仆散忠义的左膀右臂,昔年还曾找过陋室主人的麻烦,如果此次真能将其除去,可说是一举两得。
不过素闻那铁骨都不近女色,然而他虽是武将,却好附庸风雅,喜欢吟诗作对,弹琴取乐。印月废人眼珠一转,给程笑出了个馊主意,让她混进青楼,打响开封第一名妓的招牌,以此来吸引铁骨都的注意力,从而找机会将他刺杀。所以程笑才由此进入醉花苑,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果然得到了醉花苑头牌花魁的称号。至于遇见孙襄,则可说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了。
孙襄听完她的述说,问道:“那这印月废人现在在哪里?”程笑说:“他向来行踪不定,此刻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不过每次听他对我正经说话时,总感觉他好像知道我的来历,可是他每次又不把话说透。”孙襄道:“你的来历我也知道啊,只是说出来你难以相信罢了。反正你记住的你的名字,叫做‘程笑’,不是什么‘红玉’。”
程笑默然,孙襄又说:“总之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都不要分开了,好吗?”程笑点了点头,孙襄继续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只能给你们拖后腿,却帮不了什么忙……小小姐和凌霜被抓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阿武去了临安,也不知现在又在哪里。程笑姐,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程笑却问:“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孙襄说:“咱们都是情同一家人,你不会陌生的,现在我说得再多,你也觉得难以置信,还是等救出小小姐后,让她给你解释这一切吧。程笑姐,既然那醉花苑不能再回去了,不如你和我去救小小姐怎么样?”
人可以失去记忆,但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程笑心中对孙襄的感觉极其亲切,对她的话也并非不信,只是她自己现在还处于糊涂阶段,曾经过往的事情突然涌现,她一时之间也消化不了这么多,只能先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于是说道:“醉花苑回不去了并不打紧,只是那定远将军府我必须得去一趟。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出气,印月废人说,这件事若是办成了,也算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一件好事。而且在这期间,你还可以多给我说说这位‘小小姐’的事,让我多了解一些,等办完了这件事,我就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孙襄愕然,她对宋金之战原本就不上心,此刻听程笑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倒不知该怎么说了,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同意。当夜两人同塌而眠,孙襄又对她说了些关于M.C的事,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和刘瑾良之间的点点滴滴。程笑偶有发问,也多是关于刘瑾良的,看来在她内心深处,还多少残留着和刘瑾良之间的记忆。
翌日一大早,程笑和孙襄用过早点之后,会了店钱,复又进城,寻到定远将军府,对门子说了来意,并附上几两碎银子作为酬资。时隔多日,那日程笑夜盗将军府时的穿着打扮,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那门子自是认她不出,又听她自报乃是醉花苑的红玉,看了看她的身段样貌,也不由不信,于是飞快进内禀报。
那定远大将军铁骨都也听过红玉之名,得了门子禀报,奇道:“听闻昨夜醉花苑遭强人洗劫,满院子无一活口,这位红玉姑娘又因何死里逃生?她既得活命,不去报官,反来我府上何干?”那门子得了程笑的好处,自是替她说话:“小的听说开封府尹查了一夜,并未查出凶手是何人,那红玉姑娘一介女流,深怕再遭那凶手残害,又听闻将军英勇无双,因此才特来寻求庇佑罢。”铁骨都点点头:“既如此,可召她进府来。”
门子领了程笑和孙襄进府,一路来至花厅,铁骨都坐在上首,程笑早想好了说辞,盈盈一拜,道:“民女红玉,拜见将军。民女冒昧前来相扰,还望将军恕罪。只因民女二人乃异乡人士,开封府中无亲无故,好不容易寻得一栖身之所,不想昨夜遭到强盗洗劫,民女姐妹二人藏于床榻之下,方才躲过一劫。如今举目无亲,又恐再遭毒手,素闻将军英雄仗义,这才前来投靠,还望将军收留我姐妹二人,为奴为婢,侍奉将军!”
这铁骨都战绩卓著,又不好女色,年近四十,也不过一房一妾而已,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听些风雅小曲,当下说道:“好说,好说。开封府内向来传言,红玉姑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今日芳驾惠临,本将甚感荣幸。为奴为婢言之过重,姑娘若不嫌弃,可做本将东厢之宾,你意下如何?”
程笑道:“得将军收留,已属有幸,再蒙厚爱,何以克当?”铁骨都挥挥手:“姑娘不必过谦。不过本将想请问,昨夜行凶之人是谁,姑娘可曾知晓?”程笑道:“民女身在风尘,向来不问江湖之事,那贼子是见财起意,还是挟怨寻仇,民女实是一无所知。”铁骨都点点头,道:“也罢,此事开封府衙定会追查清楚,还姑娘一个公道。姑娘昨夜受惊,今日又奔波投靠,想来很是疲惫,不如先去厢房歇着,旁的事明日再议,如何?”
两人拜谢了,有府内侍女领着她们来到厢房,待那侍女退下之后,孙襄问道:“程笑姐,我看这位将军对咱们很客气啊,不像是坏人。”程笑说:“好人坏人岂能因此而评判?你或许没见过,这铁骨都侵我大宋杀我百姓时,是何等的心狠手辣。而且,我当日失手被他府中家丁所擒,受尽了折磨屈辱,今日既然进来了,总得割下他项上人头才是。”
孙襄吐吐舌头,问:“这都是那印月废人教你的吧?按照你的描述,和你以往的性格,怎么就会这么听他的话?”程笑道:“我听他的话?这老叫花子一路捉弄于我,我恨不得砍他十七八刀方才解气!”孙襄听她说得气愤,但看她的神情,完全没有怨恨之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程笑姐,这才像你,嘿嘿,就好像当初你欺负良哥的样子。”
程笑愣了一下,又说:“这印月废人虽然行为古怪,又时常来无影去无踪,不过我能感觉出,他并非歹人。而且,他虽一路捉弄我,但总觉得他是在隐隐点醒我什么事。再加上他曾救过我的命,且大事上始终以民族大义为重,从不含糊。所以他教我这个法子,让我混进醉花苑学那弹琴唱曲的风尘本事,为的就是能一雪前耻。”
孙襄眨眨眼,不再谈论此事,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水,程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问:“你适才说的‘良哥’,就是那刘瑾良?”孙襄点点头,于是趁着话头,将自从她进入M.C后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程笑虽然还是未能想起什么,但心中也接受了这个设定,最后道:“你既然说那位马小小和杨凌霜是被金兵所抓,那也正好可以从这铁骨都身上着手,围魏救赵,逼迫他们放人。”
孙襄想了想,觉得马小小她们是在华山被擒,距离开封一千多里之遥,恐怕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但眼下也别无他法可循了,如果这法子成,那自然万幸,待解决了这事,再去找文武也行。如果不行,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不能再跟程笑分开就是。
两人谈话间,不觉已到午时,有府中下人送来饭菜,说道铁骨都应另一位将军之邀,赴宴去了,这顿午饭两位就先讲究用些。而后那人又再三致歉,孙襄学着程笑的语气说:“铁将军仗义疏财、礼贤下士、不耻下问,我二人感激涕零,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铁将军的恩德。”那铁骨都原姓奇渥温,叫做奇渥温铁骨都,孙襄不懂得这些,直接称呼为“铁将军”,显得不伦不类,而且话中也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倒将那人听得愣了。
程笑一看到这人,却止不住火往上冒。原来这人便是当日程笑失手被擒后,带头折磨的她的管家。身上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那日这管家还曾见色起意,想要轻薄于她,若非印月废人及时出现,程笑一身清白,岂不毁于这等小人之手?
此刻程笑衣着华丽,光彩照人,这管家哪里还认她得出,见她怒容满面瞪着自己,心中一凛,只是这两个女子乃是将军的座上宾,哪敢轻易造次,赶忙退了出去。
孙襄回头见到程笑的神情,也是吓了一跳,问起缘由,程笑才将当日所受的侮辱细细说了,最后道:“这等下贱小人也敢打我的主意,哼哼,到时候我连本带利一并向你讨了。”
两人自顾吃了饭菜,又有下人来收了碗碟去,一个下午,程笑和孙襄只在厢房内闲谈,却也无人来打扰,铁骨都也不见前来。两人兴味索然,用过晚饭后早早睡了。
第二日早上,下人送来早点,两人用了之后,还是无人前来过问。程笑闷不住了,又不知道这铁骨都跑哪去了,他不出现,自己如何能够行刺得手?百般聊赖下,和孙襄在花园中闲逛。府中家丁婢女均知她二人乃将军的贵客,对她们极其恭敬,只是也不敢多说话,程笑想要打听铁骨都的下落,也无从问起。
又到了中午,几名侍女直接将饭菜送到了花园凉亭中,菜色极是丰盛。程笑和孙襄二人也不管那许多,坐下就准备开吃,旁边一名侍女道:“两位姑娘,且稍候片刻。”程笑停箸,想看看她们又玩什么花样。不多时,有家丁唱道:“将军到!”果见铁骨都从月门后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步入凉亭,笑道:“本将怠慢了,还望两位姑娘见谅。不知两位在我府上住得还习惯?”
孙襄客套了几句,程笑左右打量了一圈,暗忖:“身旁的几个侍女不足为患,倒是那边一群侍卫不易打发,今日本是个绝佳良机,只是若不能一招得手,乱将起来,再想脱身,可就十分艰难了。”听得铁骨都唤了好几声,程笑嫣然一笑:“将军有何吩咐?”
铁骨都摆摆手道:“不必拘礼。本将俗务缠身,不得闲暇,实是怠慢了红玉姑娘,本将自罚一杯,当做赔罪。”仰头饮干杯中酒,早有侍女重新斟满,他端起来又道:“这第二杯酒,本将敬两位姑娘。同僚们均知本将偏好听些小曲,红玉姑娘的到来,实是令本将欢慰莫名。”一口而干,侍女斟满后,他再道:“这第三杯么,本将有一小小请求,红玉姑娘知书达理,想必不至驳了本将薄面。”
程笑陪饮了一杯酒,说道:“将军但有吩咐,红玉在所不辞,又怎敢劳将军如此厚待?将军这话,倒是将红玉瞧得见外了。”铁骨都哈哈笑道:“红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也罢,本将就不再绕圈子,本将随都元帅镇守开封,没少得诸位同僚的照应,因此本将打算明晚在府中大宴宾客,届时少不了请姑娘弹琴助兴,你可依得?”
程笑眼珠一转,当即答应:“我姐妹二人若非将军收留,此刻已不知是何种境遇,这事原是红玉的拿手本事,自该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