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到此刻,虽仍然不知道马小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孙襄这么一说,也情知她这一路走来受了不少苦楚,心里顿时软了,柔声道:“孙……襄儿,你怎么会……受这许多磨难?”
这时,小二送了酒肉上来,看到这场面一时愣住了,然而又哪里敢多事,放下食盘便退了出去。
孙襄听文武语气忽然变得如此温柔,泪水瞬间决堤般涌了出来,紧紧咬着嘴唇,卷曲的睫毛上梨花带雨,湛蓝的眼眸里泪光闪闪,傻傻地盯了他片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文武顿时没了主意,愣了片刻,才说:“你坐下吧。”
孙襄泣不成声:“我……我不坐!我干嘛要……要坐下……呜呜呜……”文武道:“你坐下再哭罢。”孙襄一愕,睁开泪眼看着文武的表情,见他不像是在调笑,哭得更加大声了,边哭边叫道:“你……你这个榆木疙瘩!臭阿武……呜呜……死混蛋!我……我跟你没完!”一边哭着,一边抬脚朝他踹了过去。
本来这种情况之下,文武便是受她一脚也无关紧要,可是他自从眼盲之后,全身的防御能力已化为本能反应。孙襄这一脚虽然速度不快,又毫无章法,然而文武并未想到她会踢脚,是以她的腿才刚刚一抬,文武已嗖的一声退了开去。她这一脚,直挺挺踢在了桌子腿上,震得酒坛都晃了两晃。
孙襄一声惨叫,蹲下来揉着脚背,心中更加气愤,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一边哭,还不忘一边大骂文武。文武问道:“你怎么样?”孙襄见他还是这般不咸不淡,怒道:“你没良心!呜呜……好痛……”文武摇摇头,走过去扶起她:“好了,你别闹了。伤到哪儿了?”孙襄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他:“我闹?你……我恨你!呜呜呜……小小姐……”
文武叹了口气,又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扶着,说道:“好了,别哭了,让我看看你的脚。”孙襄道:“你……你又看不见……呜呜……你看什么看……”文武也不理会,将她扶到床边坐下,迅速脱下她的鞋袜。孙襄那白皙的脚背上,一颗鸡蛋大小的乌包异常醒目。
文武摸到她脚上的淤肿,皱了皱眉,道:“你还真下大力踢?”孙襄实是气到了极点,叫道:“你还来怪我!”文武道:“我并没有怪你啊。你忍着点,我给你消肿化淤。”右掌按在她脚背上,运起内力,慢慢活络淤血。
在文武的感觉中,孙襄和殷月哀虽然年龄相当,然而殷月哀多了一层内敛,她却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也因此,他并不懂得孙襄的心思,只将她也当做孩子一般看待。孙襄满心委屈,又加上脚背的疼痛,哭声就一直没止歇过。文武无奈之中,又有些不胜其烦,说道:“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这儿,等你哭够了我再进来。”
这话一出,非但没有达到文武想要的效果,而孙襄变本加厉,哭得更是厉害了:“你要扔下我?你扔啊!呜呜呜……你从一开始就扔过我,你从来都是威胁我……从来都是欺负我……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呜呜呜……如果是小哀,你还舍得扔吗!”文武听到这话不禁一愣,暗道:“她这话说得原也不错,我何故厚此薄彼?”只是孙襄一直哭着,他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愣愣站着。
孙襄见他不说话,心里又急又气,怒道:“你不想理我了是不是!你觉得我哭着烦是不是!那谁叫你要把我惹哭?你把我惹哭了又不管我,你……你混蛋!”文武哭笑不得,心想你一来就开始哭,撞到脚也是因为你要踢我,怎么反而是我把你惹哭的?然而他知道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否则孙襄更加没完没了了。于是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孙襄听他这么说,哭声小了些,再看他憋屈的表情,竟然忍不住又想要笑,嘟着嘴,努力保持了自己悲伤的情绪,说道:“你过来!”文武此时也不愿拂逆了她,走了过去。孙襄又道:“坐下,我旁边。”文武知道她此刻情绪缓和了,好不容易耳根清净了,可不愿再惹得她哭起来,于是依言坐在她身边。
孙襄忽然身子一歪,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泪水又滚了下来,嘴角却泛起了笑意。文武听得她渐渐止住了哭声,这才问道:“现在你能告诉我了么?你如何会来这里,师姐和杨师弟怎样了?”没听到孙襄回答,才发觉她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情绪波动过大,又哭了这么些时候,竟然就此睡着了。文武摇了摇头,刚想将她平躺着,听得门外传来殷月哀的脚步声,接着开门,殷月哀一步跳了进来。
原来当日文武带着殷月哀从太湖南岸禾丰镇离开后,本想尽快赶往华山跟马小小等人汇合,然而殷月哀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他,自是想多跟他单独相守些时日,一路上想尽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一会儿想去这座山上看看,一会儿又想去那座城里逛逛,只为拖延时间。
她心中的小心思,文武多少明白一点,也不忍拂她之意,两人就这样一路玩玩耍耍,直到今日方才走到这铭阳镇。先前他们俩投了这家客栈后,还没过多久,文武忽然察觉到了破天的气息,有心要追去寻他的晦气,却被殷月哀拦下了:“武哥,路上听你说了那破天的事,我早就想会会他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文武道:“胡闹,你绝非他的对手,若是吃亏怎么办?”殷月哀听到这话心下喜滋滋的,笑道:“不是还有你么?你肯定会来救我的,对吧。”文武故意逗她道:“我也打不过他,你要是被他擒住了,那我就只能在每年的今日想你一遍了。”殷月哀嗔道:“呸呸呸!你又来故意气我。好了,我出去看看,没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房门一步。”
她去了之后,在镇上逛了几圈,也没见到一个跟文武“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兴味索然之下,才又重回客栈。
殷月哀看到文武怀中的孙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圈儿一红,泪水盈盈地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她失去了八百年后的记忆,眼下并不记得孙襄是谁,然而此刻她是谁也并不重要了,关键是,她是一个女人。文武问道:“怎么样小哀,见到他了?”殷月哀愣了,鼻子酸酸的,使劲忍住了哭泣的冲动,悄悄抹了抹眼睛,才说:“没有……”声音明显有些哽咽,假装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文武将孙襄平放在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走到桌前坐下道:“他走了也好,眼下我也没工夫跟他纠缠。这位姑娘你原本也是认识的,便是我在路上对你说过的,我师姐的另一位同伴,孙襄。如今襄儿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师姐那边肯定是出事了,等下待她醒来,咱们便立即上路赶往华山。”殷月哀听他称呼她为“襄儿”,心中更是酸楚,只应了一声“哦”,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愿被他发现,悄悄扯起衣袖,擦拭着泪痕。
殷月哀出门前还笑逐颜开,此刻却郁郁寡欢,文武再愚钝,也察觉出了她情绪的不对,情知她这会儿的态度变化,是由于孙襄到来之故,于是说:“小哀,你我相处日久,也应当知晓,我原是一介武夫,不知如何哄你开心,然而你不开心了,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还盼你多见谅才是。”
殷月哀抹了抹脸颊,深吸了一口气,说:“别说了武哥,我没事的。”文武牵起她的手,又道:“我答应过,要让你平安喜乐,然而却时常令你生气难过,你心中怕是也会怨恨于我吧。”殷月哀轻轻趴在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上,说道:“没有,武哥,我没有……”文武抬起手,轻轻搂着她的肩,心中也泛起阵阵愁绪。殷月哀的心思,他也并非完全不知道,饶是他生性洒脱,这情之一关,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就堪破。
孙襄只眯了片刻便醒来,睁眼瞧见搂在一起的两人,心中又生恚怒,重重叫了一声:“哎哟……”殷月哀陡地从文武怀中弹起,捋了捋头发,愣愣地注视着她。想起适才文武说过,自己原本也认识她。可是看着她金发碧眼的模样,又完全没有一丝印象。
文武问道:“你怎么了?”孙襄也看了一眼殷月哀,说:“好痛……”文武皱眉道:“我已替你活血化瘀,如何还会痛?”孙襄气得差点没噎着,嗔道:“我就是痛,你过来!”文武摸了摸殷月哀的头,这才走到床边。
孙襄看着殷月哀,眼神中多了一丝得色,又透着一些挑衅。殷月哀却并不生气,她不愿跟她做这无谓之争,她相信文武定然能够清楚自己的心意,也相信文武终会有所回应。而且,她心中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很大的恐惧感在困扰着自己,致使她也不敢去争……
听到孙襄说道:“你扶我起来吧,我饿了。”文武将她扶起,她紧紧挽着文武的胳膊,故意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说道:“小哀妹妹,好久不见啦。”殷月哀嗯了一声,别过了头,不愿再看她。孙襄笑嘻嘻地吃了几块牛肉,文武耐着性子等她吃饱,才道:“现在你快告诉我,师姐和杨师弟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从马小小和杨凌霜在华山被金兵抓走后,孙襄一路坎坷,心中始终都抱定着一个信念,要找到文武。虽然她找文武多少夹带着自己的小心思,但是马小小和杨凌霜的情况才是正事,所以她将这一路来所受的委屈,和见到文武后的愁绪发泄之后,也就不再哭闹,将那前后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包括后来遇到的萧逸辰、破天、程笑、印月废人、陋室主人、八剑等,都做了简单说明,只是她自己被强盗所掳后所遭受的苦难,却只字未提。
文武一听马小小被金兵所掳,当即又急又怒,一把从墙角抓起湛泸剑,顺手往背后一插,又将冷月葬花魂扔给殷月哀,一手拉着她,一手牵住孙襄,只说了声:“咱们立即返回京兆府!”便往外冲。
孙襄喊道:“等一下!阿武你先别急,琼音谷陋室主人和八剑得知小小姐被抓,也十分担忧,还特意和我一起去救人。可是现在她们有难,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何况那印月废人又是你的师兄,琼音谷人少,哪经得起仆散忠义的大军围剿?而且,程笑姐也在开封被阿良抓了,咱们先就近解决了开封的麻烦,再去京兆府也行吧?”
文武拧眉想了下,虽然满心牵挂的只是马小小的安危,但大义之上,也不愿徇私,于是道:“好,就依你。咱们即刻动身,先去开封。”话音刚落,从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扔在桌上,已拖着二女飞奔下楼。
孙襄又道:“阿武,再等一下好吗,那萧公子现今就住在这里,我去跟他告别一下。”文武甚是焦急,但又无法拒绝,只说声:“你快些。”孙襄也理解他的心思,去了萧逸辰的家,简单说了下经过,最后道:“反正你们现在就住在这里,等我办完了这些事,才来看望你们。”萧逸辰见到她眉宇间很是急迫,也不便多留,和秋蝉送她到门口后,挥手告别。
文武抓起她继续飞奔,孙襄两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直感觉身体像风筝一样,双脚都不曾沾地,只一瞬间的功夫便出了城。
文武心想,这铭阳镇距离开封府并不算远,然而若是一直抓着她们俩狂奔,恐怕到了开封,她们也只剩下不到半条命了。听得旁边有马嘶声,料知这里是马市,便对殷月哀道:“小哀,麻烦你去买三匹马来,咱们骑马赶路。”孙襄道:“我不会骑马,买两匹就够了。”
殷月哀看了她一眼,走过去随便挑了两匹马,刚刚转身,猛然感觉一股劲风压来,眼前一霎,只见文武已落在了马背上,伸手一捞,将自己也提上了马背。殷月哀瞬间懵了,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一声断喝传来:“破天!给我放下人来!”与此同时,一道凌冽的剑气破空袭来,殷月哀这才反应,马上这人即是破天。她偏头一看,感觉这破天果然跟文武如同一个模子所塑,只是他多了几分阴霾的邪气。
文武焦急之下,竟然将破天给忽略了,万没想到他此时会突然冒出来罗唣,拔出湛泸剑便刺了过去。破天并不与他接架,嘿嘿嘿一声怪笑,拽过另一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座下的马肚子,乌拉拉跑了。文武大怒,牵着孙襄朝他追去。
破天只奔出了一里地便即停下,大大咧咧跨在马背上,左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殷月哀手腕。文武跟到近前,喝道:“我今日没工夫跟你纠缠,赶紧放人!”破天道:“巧了,我今日也没工夫跟你纠缠,不过,应当是你赶紧放人。”
文武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破天对孙襄道:“你过来,跟我走。”孙襄愕然,叫道:“我……我干嘛要跟你走?我不要!”破天皱着眉,道:“你宁愿跟着他伤心流泪?”孙襄道:“这关你什么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破天怒起,咬着牙,嘴角微微有些颤抖。殷月哀看在眼里,瞬间明白了,暗道:“原来他喜欢上了这丫头。”说道:“武哥,你就让他带孙襄走吧,他不会伤害她的。”孙襄大急,叫道:“你……!”文武道:“小哀,休得胡言!破天,我有要事在身,你若不服,约个时日我们好好一决高下!你抓着一位姑娘当要挟,我文武难道便只会做这无耻的勾当?”
破天冷笑道:“要挟?我懒得跟你废话。孙襄,你过来!”孙襄道:“我不过去!你快放了小哀!”破天怒道:“你犯贱呐!你跟着他图什么?这一路是谁在暗中保护你,你不知道?你以为光凭琼音谷那小丫头,就能引开官兵?你以为光凭那姓萧的小子几个臭钱,你们就能平安出城?赶紧给我过来!”
他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显得极不耐烦,孙襄心中不禁一个咯噔,然而看了看身边的文武,又不觉得害怕了,说道:“你帮过我,我很感激你,可是你干嘛总要我过去?我们现在有事,你别缠着了好不好?”破天确实不耐烦了:“我带你去救马茹婷!”孙襄一怔,但还是不愿过去。
文武实在搞不懂破天想干什么,然则无论他想干什么,都不会让他带走孙襄。文武心中本就急不可耐,这破天偏偏又一直胡搅蛮缠,他的耐性也已磨光,紧紧拧着眉头,右手慢慢按上了剑柄,随时都会暴起,直接夺回殷月哀。
破天见孙襄如此不识好歹,也是怒不可遏,憋了一肚子火,感觉到文武打算发难了,嘴角一扯,正好借题发挥,出一口闷气。殷月哀只感觉身后一团黑色的风暴瞬间掠了过去,那边文武抽出湛泸剑,发出一声低啸,迎着破天扑去,剑尖直刺要害。
这两人一交上手,旁人完全看不清他们的招式,殷月哀眼花缭乱,直感觉他们如两条黑龙纠缠在一起,时不时传出一两声猛虎般的嚎叫。殷月哀一看这情形,就立时知道破天的功夫能力跟文武不相伯仲,他们这一打起来,恐怕拆上千百招都不见得能分出胜负。一咬牙,拔出冷月葬花魂,想要去相助文武。
只是这两人的修为均是震天铄地,在他们周围一丈的方圆内,似乎都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气墙,殷月哀根本无法靠近。文武察觉到她想要扑进来,湛泸剑虚刺一记,连环几腿暂时迫开破天,喊道:“小哀,退下!”
破天趁这机会将计就计,忽的后退一步,逼近殷月哀,二指一夹,轻轻巧巧将冷月葬花魂抢了过来。他速度之快,殷月哀不说反抗,连手指都未动一下,就已经失手了。文武知道他袭向了殷月哀,心中大惊,湛泸剑紧跟着直刺而去。也亏得破天并无心伤害殷月哀,否则就这前后瞬息的差距,文武在后纵然能以湛泸剑重创破天,那恐怕也是救不回殷月哀的命了。
殷月哀回过神来,也是后怕不已,望着手中剩下的刀鞘,又惊又怒。孙襄喊道:“小哀,发什么愣,快过来啊!”
破天持了冷月葬花魂在手,对文武湛泸剑的忌惮之心减了几分,嘴角抽出尖牙,有心要在今日给他一个难堪,好让孙襄明白,跟着他走不会有好下场。而文武深知,殷月哀的冷月葬花魂虽也算得上一柄宝刃,但毕竟与湛泸剑还是有差距的,更何况破天这混蛋出手又没轻重,若是自己一个不察,令这柄宝刀就此毁了,小哀定会极度伤心。
念及此处,文武的招式又收敛了一些。破天哪会顾及他的思量,见他慢慢有些软了,得意非凡,更是一招招重手,朝着文武招呼。殷月哀紧紧注视着他们二人,也多少看出一些文武渐落下风,知道他的心思,张口喊道:“武哥,别想其他的,先解决了他!”孙襄也跟着喊道:“破天!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无赖!你要抓就抓走我吧!这样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