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冯占山、秦老七、吴洪星、楚志翔四人,原也是秦熹家将,整日抢劫过往商旅倒无话可说,然而近半年来,秦熹不甘如此清苦,竟起了投靠金国之心。
一众家将中不乏有志之士,苦苦相劝,秦熹虽意志坚决,但也不便拂了众人之意,这才拖延至今。几天前有探子回报,说觉业神僧等拟筹举办飞鹏大会,秦熹疑心这些武林人士将于己不利,是以才派遣冯占山四人下山详细打探消息。这四人心想先前不过是因贪图钱财,即便被文武制服,或还有一线生机,然此刻却听闻他是岳家军旧部,若表明了身份,两家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瞎子还不立时要了自己四人性命?
四人又念起中了他的“独门暗器”,逃走同样是个死,一时间都呆住了。冯占山心想,杀岳飞乃是皇上的旨意,又是秦桧做的手脚,与自己等人原不相干,但自己毕竟与秦家乃一丘之貉,所以打算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后面的事,也不敢去想了。
文武见他们不肯回答,倒也懒得再问,脑中只想着明日飞鹏大会的情景。自岳飞枉死后,江湖上凡有血性之人,无不愤慨,奈何朝廷欺压太甚,终究无人敢公然祭奠岳飞。后来因岳飞表字“鹏举”,民间便以“大鹏金翅明王”来代表他,家中供奉大鹏王,即是供奉岳飞。觉业神僧等人取名为“飞鹏大会”,亦是此故。
时近中夜,月华透过窗户洒进屋内,窗外夜风徐徐,蛙声阵阵,文武靠在床头,罩着一身月光,越想越是激动,忍不住高声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忽听隔壁一人接口吟道:“……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嘿嘿嘿,可悲!可怜!可敬!可叹!”
文武一怔,心想此词乃是岳元帅旧作,当今之世,还有人敢如此高吟相和,实是有魄之士。他最后连叹四声,饱含了无限唏嘘敬佩之意,教文武对这人顿生亲近之感。隔壁那人叹完之后,便不再出声。夜已深,文武不便深宵叨扰,只待天明,再好好与这人结交结交。
翌日清晨,忽听得客栈大堂内人声嘈杂,且伴有乒乒乓乓打砸之声。冯秦吴楚四人随文武出门察看,却见是昨夜啸狼帮那三人,因中了迷药丢失了金银兵器,正在找掌柜的理论,说他开黑店,企图谋财害命,不赔上几百两银子,定然不会罢休。
掌柜的见他们气势汹汹,早吓得不敢吭声,然则开黑店一说,却又是从何说起,纵然害怕,还是为自家声誉辩解着。那虬髯大汉发起怒来,将桌椅板凳、坛坛罐罐一通乱砸,几名店伴试图上前阻拦,早被旁边那白面皮与矮个子踢飞,撞到一排酒缸上,哀嚎不已。
文武对啸狼帮的作为早有耳闻,此刻见他们恃强凌弱,心想就顺手除去便了。忽然旁边一人喝道:“住手!”声若洪钟,文武暗赞:“好深的内力。”当下有两人越过栏杆飞身而下,虬髯大汉一看,见这二人仪表堂堂,张口骂道:“哪来的贼厮鸟,敢管爷爷的闲事?”话音还未落下,那二人中穿白衫的汉子骤然袭近,迎面一掌拍出,虬髯大汉竟然躲避不及,挨这一掌蹭蹭蹭连退四五步,撞到柜台上,气得须发戟张,抄起一张条凳朝那白衫人打去。
文武只听得那人出这一掌,已知道啸狼帮三人讨不了好处。那白面皮与矮个子也同时攻上,另一名穿蓝衫的汉子轻轻巧巧接下了他们。仅止三五招,啸狼帮三霸已被这一白一蓝两人打瘫在地,那虬髯大汉口中兀自“贼厮鸟、直娘贼”乱骂。
蓝衫人双目一瞪,想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又听一人说道:“罢了,将他们逐出城外便是。”这人语调不高,但自生一股威严之气,让人不敢拂逆。
文武听出即是昨晚对词之人,从他语气判断,出手惩奸的蓝白二杰似乎还是他手下,心中更增亲近之感。冯占山四人朝那人看去,见他仅隔十余步远,一身锦袍,双手背负,凭栏而立,年约三十五六,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尊荣之气,教人不敢直视。
蓝白二杰对这锦袍人的话极其遵从,神情也很是敬重,即便在客栈大堂杂乱不堪的环境中,亦不敢失了礼数,对着他一鞠躬,应声:“是。”转头又对啸狼帮三霸喝道:“我家主人饶你们性命,还不快滚!”
虬髯大汉许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颇不识好歹,仍旧叫嚣乱骂着。蓝白二杰脸色一沉,一人抓一只臂膀,将大汉提起来,一拉再一扭,只听咔嚓清脆两响,大汉的两条手臂顿时脱臼,嗷嗷大叫,蓝白二杰再一个旋身,砰砰两脚踢在他胸膛,那虬髯汉子肥大的身躯翻翻滚滚跌了出去。余下的白面皮与矮个子再不敢逞强,抢出门外,扶着虬髯大汉灰溜溜跑了。
蓝白二杰这几手功夫,原是极高明的分筋错骨之法,他们出招的速度也算得上极快,不过文武还是将一招一式都听得明明白白,心道:“原来是天目山净光子前辈门下,果然是名家风范。”蓝白二杰重上楼来,又对那锦袍人鞠了一躬,而后恭恭敬敬站在后面。
冯占山等人看不出这锦袍人来历,若说他是某家富豪公子哥,一身的气质却又比之还要高贵。但见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龙骧虎步,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射寒星,两道剑眉浑如刷漆,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浑然天成的雍容之气,四人心下均是一凛。
那人看见文武眼上的黑丝带,也自怔了一下,心道:“想不到他一个盲人也如此气宇轩昂,江湖之上藏龙卧虎,这话原是不假。”拱手说道:“适才一番吵闹,搅了兄台雅兴。不知兄台可否赏脸,跟在下共饮一杯,如何?”他这话只对文武一人而说,似乎对冯占山四人完全没瞧在眼里。
文武回礼道:“正想请阁下赐教,如此求之不得!”当下两人重进房中,蓝白二杰进来,亦是远远站在一旁,冯占山四人面面相觑,呆了一下,也跟着跑进来,却被蓝白二杰拦下。
锦袍人颇想与文武结交,挥了挥手,示意放那四人进来,又给文武斟满一杯酒,道:“昨夜偶闻兄台高吟岳飞元帅旧作,豪气干云,一时情难自已,附和相唱,唐突之处,还请兄台莫怪。想岳元帅一生精忠报国,宇内同钦,我辈只恨生不逢时,难以瞻仰虎威,确是大憾。”
文武听他说话温文尔雅,语气中对岳飞又极是推崇,对其更增好感,说道:“岳元帅英灵不灭,遗风犹存,我辈虽无缘得见,也当秉承元帅踏平黄龙,收复河山之志。”
锦袍人拍案赞道:“好!兄台能说出这话来,果真胆识过人。”文武笑道:“当今乱世,阁下也敢直言不讳,足见亦为真汉子。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愿与阁下义结金兰,不知尊意如何?”锦袍人一愣,哈哈大笑,道:“在下原有此心,倒被兄台先说了出来。”
文武性子从不拘小节,而这锦袍人似乎对江湖之事也不甚了解,两人省去了摆案焚香,歃血为盟等繁文缛节,话既出口,共饮三杯,就当已然结拜。
锦袍人道:“在下姓宗名白,今岁三十有六。”文武也自报了姓名年岁,宗白道:“原来文兄弟方才二十五岁,当真是年轻有为。哥哥虚长十多岁,忝为兄长自居了。”其实若按真实年龄来算,文武到此时已是年近半百,只是由于换血之故,他的年龄相貌永远停留于二十五岁上。当此之际却也不便说明,于是道:“大哥言重了,自该如此。”
当下宗白命人重整酒席,两人且饮且谈,文武听他谈吐非凡,见识卓越,心中也料知他定然出身不菲,只是对方并未直言,冒昧相问的话,又显得极是无礼。饮了一杯酒,叹道:“我二人今日尚可把酒言欢,然元帅却含冤九泉,唉,当今君昏臣奸,何人又如大哥般深谙元帅之意,岂不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么?”
宗白道:“文兄弟过奖了。岳元帅蒙冤枉死,凡我血性男儿,无不痛悼。只奈元帅生不逢时,未遇明君,一生壮志尽付东流,着实叫人惋惜!元帅这一阕《小重山》,意境含蓄而深沉,表面看来,似乎有些消极,但实则正是壮志难酬的孤愤,与知音难遇的凄怆情怀,读来教人甚为沉郁。”
文武道:“小弟一介武夫,于诗词一道所知甚浅,仅能隐隐体会元帅当年悲愤之情。今日大哥有此感慨,岳元帅泉下有知,也感安慰了。”宗白笑着摆了摆手,道:“罢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有志之士繁多,何愁无人继承岳元帅之志?你我兄弟二人今日相逢,也不必为此烦恼,喝酒罢。”文武仰头喝干酒,道:“大哥所言很有道理,只是如今朝廷昏暗,纵有有志之士,怕是也难得施展之机。”
宗白似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不然,文兄弟有所不知……”忽然住了口,抬头看了看兀自傻站着的冯占山四人,转口问道:“兄弟,不知这四位与你是何关系?”秦老七抢着道:“我们是……”那蓝衫汉子拍着他的肩,淡淡说道:“朋友,我家主人没有问你,不必多言罢。”
文武道:“萍水相逢,也算不得有何交情。”宗白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昨日兄弟与这几位的……一番玩耍,愚兄也偶然撞见。既然并无深交,不如让他们去了罢,愚兄有些要紧之言,只可说与你听。”文武眉头一皱,暗道:“原来你早已跟上了我,不知是何原因。”说道:“既然大哥说情,你们便去吧。我的‘独门暗器’早已解了,不必忧心。不过你们记住,我是念你们尚有血性,这才饶你们性命,日后若敢变节,需得小心!”
冯占山四人听他如此说,如遇大赦,齐声道:“文英雄但请放心,我们兄弟四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知道自己体内流的是汉人的血。既如此,就此别过。”朝文武拱了拱手,走了出去。宗白朝蓝白二杰点了点头,两人也跟了出去。带上房门,蓝衫汉子尾随冯占山等人走出客栈,又将他们叫住,掏出一面小牌子来,道:“你们将此令牌带上,回去告知你们公子爷,说我家主上稍后便去拜访他,叫他扫榻相迎。”冯占山接过令牌,又看了看他的神色,实在拿不准他说这话到底是敌是友,但也还是将令牌收好了,同其他几人出城而去。
宗白又给文武斟了一杯酒,道:“兄弟切莫误会,做哥哥的并无他意,只是昨日在城外小酒馆中偶然遇见,愚兄见兄弟气宇非凡,绝不是歹人,是以才起心结交。”文武客套了几句,问道:“大哥先前言下之意是什么?”
宗白道:“兄弟适才说朝廷昏暗无道,有志之士难有作为,这话确然不假。然则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这中间还有一处大过节,兄弟需得明白。”文武道:“什么过节?”宗白道:“当今皇上懦弱昏庸,对金国惧战乞和,致使我大宋半壁江山沦落夷狄,实非中兴之主,有他在位一日,想要继承岳元帅之志,恢复我大好河山,确是极难……”
他如此漫谈当今皇帝的不是,实乃欺君,只是文武一则生性豪迈,不似岳飞愚忠;二则他已经历了后世数百年沧桑,于这君臣礼法已然看淡了;三则他由于岳飞之死,对皇帝赵构早已恨之入骨。是以听了宗白这句话,非但不觉不妥,反而很是受用。
宗白续道:“……唯今之计,只有皇帝退位,另立明君,我大宋方有兴复之望。”文武一怔,道:“大哥的意思是?”宗白道:“兄弟别会错意了,你我终是大宋子民,岂可做逆伦犯上之事?”
文武确实以为他是有造反之意,然而后面这话却又变了,一时倒被他说懵了。但听宗白又道:“当今朝中唯有元永太子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早有北伐蛮夷,收复中原之愿。无奈元永太子并无大权在握,空有雄心而力却不足,唉,想来确是遗憾。”
文武问:“元永太子是谁?”宗白道:“元永太子便是太祖皇帝的嫡系子孙。只因当今皇帝的独子元懿太子,在苗刘之变时便已死去,是以皇上立这位赵元永为太子。”说完细细观察着文武的神色。
文武暗忖:“原来如此,这赵元永即是赵昚,后来的孝宗皇帝。当年我闲散江湖时,确实曾听闻这赵昚素有雄才,不甘偏安,力图恢复中原。唉,只怪我当初无心理会世事,后面又是如何,却不得而知了。”转念又想:“只怕当初即便我有心,也不见得能改变什么事罢。”念及此处,苦笑了两声,再一想:“既然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且不管后世如何,能不能完成元帅遗愿,皆在此一念间了。”
宗白见他脸色时而凄苦,时而坚决,料知他已明自己意之所指,不禁面露微笑,道:“想必兄弟已知道该如何行止了?”文武道:“承蒙大哥教诲,兄弟省得。”宗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问:“那文兄弟接下来打算何为?”
文武道:“觉业神僧发出英雄帖,将于今日午后在隆中举行‘飞鹏大会’,小弟愿前往与会,不如大哥与我同去?”宗白道:“飞鹏大会么?这个原是要去瞧瞧的。既如此,兄弟可先行一步,待愚兄处理完一些琐事,随后再去。”文武起身抱拳道:“那兄弟暂且告辞了。”
宗白送出客栈外,唤道:“阿勇,你陪同文少侠先去隆中。”那蓝衫汉子应了一声,文武道:“不劳大哥费心。”有心展示能力,提气一纵,人已跃出几丈之外,眨眼间消失不见。
宗白见他身法迅捷至斯,也不禁骇目,那阿勇道:“主上,这人武功虽强,但终究是一介草莽,主上又何至于屈尊与其结拜?况且他双目已瞎,恐不见得能有多大作为。”宗白淡淡一笑,道:“非也,欲成事,就必须得靠他不可。你们可知他是何来历?”
蓝白二杰摇了摇头,宗白道:“我曾查过宫中旧档,这文武曾是岳飞麾下的一名先锋官,朱仙镇一役时毁了双目,而后岳飞被害后便不知所踪。你们想想,如今已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相貌却从未改变,这已是一奇了;再加上他对岳飞的情义,所以他是助我们成事的不二人选。”
蓝白二杰一惊,齐问:“难道他便是当年大闹秦相府,吓死秦桧之人?”宗白道:“不错,正是他。”顿了顿道:“阿忠,你持我令牌去府衙,叫知府王德昌过来见我。”白衫人阿忠应了一声,径往府衙而去。宗白与阿勇复回客栈,又等了近半个时辰,阿忠才返回。
宗白颇有不悦,问道:“怎地去了这么久?”阿忠道:“回主上,属下从府衙出来时,遇上了一个纠缠不清的野丫头,一个劲问我先前说的瞎子是谁,属下不厌其烦,为摆脱她,以至于返回晚了。”
宗白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回答的?”阿忠道:“属下骗她说,你问的那人已经去了京城。此刻估计那丫头也奔京城而去了。”宗白赞道:“你做得很好。”不多时,襄阳府尹王德昌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宗白道:“叫他上楼来。”
隆中距离襄阳府,仅止二十多里,原是诸葛亮出山前躬耕隐居之所。此地山峦叠嶂,溪水潺流,猿鹤相亲,松篁交翠,端地是一片世外田园风光。时值五月二十五,天气极是炎热,然而临近山口,迎面便袭来阵阵凉风,顿生清爽之意。文武不消片刻,便已到达隆中山口,耳听得周围人声越来越多,想是各路英雄已络绎到来。走进一座三门石坊,有两名知客僧上前打了问询,文武掏出英雄帖来,一名知客僧查验后,见他双眼不便,特意领他到谷中坐地。
这是一片大空地,相传曾是诸葛亮所种的十亩良田。时近正午,谷中慢慢聚集了两三百人,多是荆襄之地武林豪杰,也有一些是来自蜀中湘南、乃至福建广南三路等地的英雄。有的是早已相识,趁这机会互道别来之情;有的对某人如雷贯耳,特地闻名而来。一时间,空地之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文武不愿显得扎眼,找了个角落坐下,心中暗想:“那宗大哥究竟何许人也?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又是何意?”又暗怪自己性子鲁莽,做事前不考虑后果,莽莽撞撞就与人结拜了,竟连对方底细也不知道。但转念又一想,这宗白对岳飞极是尊崇,料来也是一位血性汉子。况且文武生性豁达,既看得上眼,与人结拜也无可厚非。再说了,凭他今日之身手,即便有人欺他眼瞎,想要暗中加害,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旁边有人在议论本次飞鹏大会事宜,文武定了定神,但听一个男人声说道:“这次大会规模宏大,与会人数众多,近十年来实属罕见。若非觉业神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旁的人,谁又有此能耐?”又一个男人说道:“觉业神僧的一手‘大悲千叶掌’威震荆湘,广鉴上人又是出身于少林寺罗汉堂,‘罗汉伏虎拳’造诣非同小可,这两位前辈大师联名举办飞鹏大会,声势又岂会小了?今日与会的,哪个不是成名英雄?两位大师此举,实是我大宋之福。”一个稍年轻的男子道:“祁老哥似乎知道些端倪,此次飞鹏大会目的何在,还请老哥哥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