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一背着双手站在落地窗前,白衣白发与窗外天际流苏相互衬托,自有一股伟岸翩然之感。见到三人走进来,寒暄一阵,又问起殷月哀的身体状况,殷月哀说:“爷爷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马天一见她神色憔悴,中气不足,抬起她的左手腕号了号脉搏,沉吟片刻说:“你的枪伤虽已痊愈,但元气却损害匪浅。今后至少一个月内不可与人动武,否则力量反噬,会贻害终生的。”殷月哀点头答应,马天一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又说:“我这里有十五颗药丸,是我亲手炼制的,虽不是什么还魂金丹,但对于养气补血却是大有裨益。你拿去每两天服用一颗,一个月后,内力当可全复。”
殷月哀接过药瓶,说声:“谢谢爷爷!”马天一看着她缚在背上的短刀,借过来仔细端详片刻,由衷赞道:“真是一把好刀!”又似有深意地说:“丫头,此刀锋芒外露,确是一件罕见的利器,你可得好好运用,免得将来伤人害己啊!”殷月哀将冷月葬花魂重新背回背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叹一声,说:“爷爷,您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程笑问道:“爷爷,小小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欧阳局长说只有您才清楚。”马天一走到沙发旁坐下,刘瑾良早泡好了一杯茶端过来,又顺便递给殷月哀一杯白开水,他自己面前放了一杯浓香的咖啡。程笑杏眼一瞪,问:“小气鬼,我的呢?”
刘瑾良假装不理会,端起咖啡正准备喝,程笑一把抢了过来,她动作既快,手法又稳,咖啡竟没洒出一滴来。挑衅地盯了刘瑾良一眼,但见刘瑾良也不做声,脸上毫无以往气急败坏的模样。程笑抿了一口咖啡,尝出却是自己平时喝惯了的口味,又见刘瑾良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忽然醒悟过来,心底还是有一丝丝暖意流过。
马天一呷了一口茶,将当时轩辕不惑告知的信息转述了一遍,说:“不过现在只是猜测,我也不敢保证小小确实是去了那个时代。好在七煞组目前也元气大伤,而那师闻墨虽然逃了出来,但他被禁锢了八百多年,力量也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恢复的。所以咱们正好可以趁这机会把小小接回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殷月哀说:“不会错的,小小姐对师九如的眷恋极深,如果爷爷说的什么‘相由心生’成立,那她只有这个选择,去师九如身边。”站起来走到一边,又说:“因为小小姐曾告诉过我,她曾连续一个月都做了同样的梦,梦中师九如将在南宋隆兴二年被处斩。”
程笑听到她这么说,心中一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各方面条件都指向了“南宋隆兴二年”这个时代,已有八成的把握证明马小小确实是去了那里。而忧的却是马小小对于师九如的感情已经深到难以自拔,人魔殊途的观念在程笑心中根深蒂固,凤凰便是一个前车之鉴。如何让马小小断绝了这份感情,而不至于重蹈凤凰的覆辙,确实十分棘手。
马天一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去一趟‘隆兴二年’,好在有冥王逆天镜,如果发现不对,立马回来即可。”程笑、刘瑾良及殷月哀三人同时一惊,齐问:“什么?爷爷您打算亲自去?”马天一点点头,对程笑又说:“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待我走后,你将逆天镜带到摩天岭埋下,届时不管我能否找到小小,都能够归来。”
程笑说:“爷爷,这种事又何必您亲自出马呢,交给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刘瑾良抢着说:“不行,我也得去!”程笑双眼一瞪,喝道:“你不凑热闹没人会怀疑你有自闭症!”刘瑾良叫道:“不管怎样我一定得跟你去,就你这野蛮的性子,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程笑眉头一皱,说:“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你给我好好呆在家里照顾小哀。”
殷月哀远远地坐在当初马小小曾说为文武留下的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说:“程笑姐,我没事的,不用他照顾……”刘瑾良说:“看啊,人家都嫌弃我,蛮婆你可不能嫌弃我啊!”
殷月哀也懒得解释自己根本是不那意思,眼睛注视着桌面上马小小写下的“文武”二字,说:“因为我也要去。”程笑不明白她的心思,听她这么说,怔了一下,劝道:“小哀,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必跟着冒险的。”殷月哀说:“只是找人嘛,没什么要紧的,程笑姐,我保证不惹事就是,嘻嘻。总之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了。”刘瑾良也跟着说:“我也心意已决,你劝也没用。”
程笑说:“不行,这不是儿戏!你们都留下,我一个人去就行。”马天一说道:“都别争了。我还没同意让你去呢。”程笑喊道:“爷爷……您年纪这么大了,这些事交给我办就行了吧。”
马天一叹道:“唉,你不知道,以凡人之躯承受逆天镜的力量,是会付出代价的,而且这个代价究竟是什么,我们谁都预料不到。正因为我年纪大了,才由我去是最合适的,你们年纪轻轻,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程笑还未开口,刘瑾良抢着说:“爷爷,这您就说错了。我们M.C自组建以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不每次都是有惊无险么?所以这代价什么的,我们根本就没瞧在眼里,对吧蛮婆?嘿嘿,我们的命贱,阎王爷根本就不屑收的。”
程笑骂道:“就你最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刘瑾良也不去跟她争辩,程笑接着又说:“爷爷,我跟小小情同姐妹,同舟共济,就算有什么代价,我也不在乎的。”刘瑾良跟着说道:“我也不在乎……”见程笑又想找说辞,抢先喊道:“打住!蛮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想让我去,除非你现在就一枪崩了我。”
程笑一愕,呸了一声,暗骂道:“无赖!”马天一依然不同意,但程笑意志坚决,刘瑾良也搬出了各种理由,一是为说服马天一不必亲自冒险,二是为了向程笑三令五申自己必须同往。只有殷月哀起身淡然地向室外走去,程刘二人问道:“小哀,你去哪儿?”
殷月哀回头轻描淡写地说:“去淘换两套南宋的服饰。”这一来,马天一也执拗不过了,思量半晌,说:“好吧,既然你们同心一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那代价……”程笑说:“爷爷,您就别担心啦,咱们吉人自有天相的。”马天一叹道:“好吧,那明天下午咱们在摩天岭集合,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下午,程笑三人搜遍了女皇市大街小巷,才寻到了几套仿南宋的服饰。程笑提议去医院看望一下韩虎,刘瑾良新鲜劲儿一上来,直接换上了一件灰色儒服,戴上书生状的幞头。程笑不愿与他同行,刘瑾良却叫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在弘扬汉民族的文化!”
到得医院,韩虎正在嬉皮笑脸地调戏一名小护士,刘瑾良戏谑地说:“韩队长精神不错嘛,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韩虎一看他的模样,笑道:“你个砍脑壳的土二贼,你这是跳大神还是唱大戏?”刘瑾良习惯性地跟他吵了几句,但韩虎重伤初愈,精神状态也十分憔悴,刘瑾良感觉胜之不武,也不再跟他废话了。
程笑询问了他的伤势,韩虎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在摩天岭的英勇表现说了个天花乱坠,最后说到一切起因是由于几名鬽魇闯入三棱剑探听消息时,程笑脑中嗡地震了一下,暗想:“之前从没听过七煞组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直接潜入三棱剑刺探消息,难道是因为……小哀受伤住院,没法给他们透露情报的缘故?”
殷月哀自从在珙县被樱冢殇开枪射中心脏后,程笑愧疚之下,也暗怪自己鲁莽。后来听马小小说起殷月哀的情况,幸喜她天生心脏偏右,子弹才没伤及要害。然而此刻再结合韩虎的这番话,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涌现在程笑心中。她抬头看了看殷月哀,见她脸色虽依然有些苍白,但却也逐渐恢复了活泼的样子,除此之外再无异样。听到刘瑾良又为了一件小事跟韩虎吵了起来,程笑甩了甩头,将这一层疑虑埋在心底。
原来韩虎听说马小小又失踪了,情急之下就想跟他们一起去寻找。刘瑾良却假公济私,说什么你身体还没好之类的,硬是将他蠢蠢欲动的春情扼杀在摇篮里了。后来韩虎由于身体状况着实太差,也不得不妥协了,最后叫原本陪护着他的杨斌将腾蛟剑拿了出来,交给程笑说:“这是小小的东西,你替我还给她,就说她韩大哥没用,不能亲自去接她了。好在这把剑是我拼了命给她抢回来的,你看这上面还有我的血呢,让她也别再惦记着我,就说这一切是韩大哥应该做的,为了她,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刘瑾良一身的鸡皮疙瘩都掉到了地上,说:“我拜托你啊,你几十岁的年纪了,还学人偶像剧里的小青年玩纯情。”殷月哀也说:“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着像是遗言?”韩虎呸道:“小丫头口无遮拦!我没死也被你咒死了。”程笑笑着说:“好吧,你的情意我一定帮你带到。”韩虎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说:“如此我死也瞑目了。你们退下吧,朕要就寝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明月高悬,风拂着树叶沙沙作响,好叫人心旷神怡。程笑没有开车,三人沿着滨河公园路往家走去,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小情侣厮耳磨鬓。刘瑾良走在程笑左侧,情随心动,一时难以自禁,悄悄伸手去牵起了程笑的左手。程笑一怔,忽的一巴掌扇了过去,喝道:“你干嘛!”却也不由自主脸现红晕。
刘瑾良此刻反应倒也快,躲开她这一巴掌,神色有些尴尬。殷月哀看在眼里,暗叹一声,想起了文武,于是说:“程笑姐,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来吧。”也不等程笑答应,转身打了一辆车先走了。
此刻两人站在一座路灯下,夜风拂面,如梦如幻。程笑有些不自然,完全没了以往飒爽的英姿,说道:“那个……太晚了,咱们也还是快点打车回去吧。”刘瑾良说:“还不到九点钟,晚什么晚?”程笑不理会,转身向路边走去。
刘瑾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灯影下,两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动,程笑也没再反抗,刘瑾良喊道:“程笑,你别走……”程笑听他突然这样称呼自己,心头猛的一震,没有回头,有些结巴地问:“你……你还有什么事?”
刘瑾良深呼吸一口,说:“其实,韩队长的心情我能够理解,而且非常理解。因为我也同样站在痛苦的边缘,在挣扎,在祈望……我脸上吊儿郎当,心里却倍受煎熬,因为我看不透你,看不透你心中的想法,我害怕失去,害怕离别,更害怕你将痛苦全部压在心底!我不想受这样的折磨,更不想看到你自己折磨自己!”
程笑说:“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要回去了,你放手……”刘瑾良没有放手,继续说:“程笑,我也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你的忽冷忽热,让我患得患失。因为你,让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在意,什么叫揪心……那一次,你为了救我而中枪,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害怕你就这样走了,我当时多想中枪的是我自己,因为那样我就不必带着对你的思恋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会义无反顾的跟你而去。”
程笑轻轻抽回手臂,仍然没有回过头来,路灯下,背影婀娜万千。刘瑾良走上两步,抬起双手轻扶着她的肩。程笑默默地移开他的手掌,说:“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所以你也不需要这样……”刘瑾良叫道:“我不是感激你,我是喜欢你!”夜风中,程笑的身子微微一颤,刘瑾良接着说:“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在喜欢你,程笑,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打开你的心门,让我走进去,不管你经历过什么,我愿跟你一起承担,永远陪着你!”
程笑轻轻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说:“永远是什么?根本就没有永远。‘永远’不过是花言巧语的点缀,是所谓海誓山盟的衬托。”刘瑾良说:“不会的!我会证明给你看,‘永远’在我的心中是存在的!是唯一为你而存在的!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我还是会这样说!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就告诉我,你是我永远等待的人。你给了我勇气和动力,我会用一生的努力来呵护这份心动的。答应我,让我好好的照顾你,好吗?”
程笑没有说话,刘瑾良再一次扶上她的肩,轻轻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说:“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不管你惦记着什么,我只想亲手为你将心上的伤痕抚平,哪怕……是用一辈子的时间!”
程笑凝视着他的双眼,镜片下,目光清澈透明,一如天边的皎月那般纯良,说:“世上的好女孩多的是,你为什么……”刘瑾良打断她的话:“没有为什么。我不知道恨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但是,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世上的好女孩的确很多,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可是,天上只有一个月亮,而世上也只有一个你,一个我最爱的你!”
程笑一双漆黑的大眼眸闪闪烁烁,晶莹剔透,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可人。刘瑾良伸手环抱住她的腰际,程笑也没再拒绝,双手缓缓攀住他的肩膀,慢慢闭上了双眼。刘瑾良目光中蕴满无限柔情,轻轻俯下头去,吻上了她那双娇翘的嘴唇。
公园里偶有行人路过,这样一对小情侣的拥吻,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也不足为异。程笑心底淌过一丝暖流,眼角却溢出了泪痕,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在脑海中徘徊闪现,她追赶、呼喊,然而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在自己面前倒下,鲜红的血液在月光下是那么凄丽艳绝。程笑忽然感觉右大腿传来一阵痛感,肉体的疤痕牵动了心底的伤痛,她猛地一把推开刘瑾良,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重重咬了咬下唇,喊了声:“阿良,我……”忽的掉头飞奔而去。刘瑾良轻摸着自己的双唇,余温尚在,看着程笑远去的背影,惆怅万千。
整个晚上,刘瑾良都握着手机有心想给程笑打电话,可再也鼓不起勇气来,最后一咬牙发了一条短信,可内容说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总之直到天亮,程笑都没有回复。
等到下午,刘瑾良打车赶到摩天岭,发现马天一、程笑、殷月哀三人早已到了。墓葬坑已经被填平,变成了一块足有三四个足球场大的土坝子,林业部门在上面整齐划一地栽满了小树苗。刘瑾良偷偷看了看程笑,见她穿了一身酒红色的古装,一头长发也刻意对着南宋文献梳起了少女发型,然而她脸色却极其平淡,就好像昨夜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殷月哀还是以淡蓝色衣衫为主,斜背着冷月葬花魂,娇小中又透着勃勃英姿。刘瑾良仍然穿着灰色儒服,还特意换成了隐形眼镜,活脱脱一副进京赶考的书生模样。
马天一招呼他们靠在一起,刘瑾良时不时地瞄向程笑的脸颊,但程笑却始终对他不理不会。马天一交代道:“待会儿施展镜力的时候,你们三人要同心合力,只能想着‘南宋隆兴二年’这件事,切不可出现别的杂念,知道吗。”程笑用手肘捅了捅刘瑾良,低声说:“小气鬼,听到没有,你最好别动歪念头,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活剥了你。”刘瑾良默然,心里却在暗叹:“你何苦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进……”
马天一又说:“到了那里后,你们有七天的时间去找小小,七天过后,无论有没有找到,都必须赶到摩天岭。”指着射日巅旁的一棵古树,说:“我会将逆天镜埋在那棵树下,你们看清楚方位,八百年多年前,这树应当还是一棵小树苗。程笑,逆天镜的运用之法你要牢记在心,明白吗?”
程笑点点头,马天一又说:“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你们此去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找人,别的事切不可乱做,这个你们必须谨记!好了,你们呈品字形背靠背站好,闭上眼睛,心中抛却一切杂念,我开始了。”
程殷刘三人依言照做,马天一拿出冥王逆天镜,对着日光反射在三人身上,口中默念一阵,一道比电焊还刺眼的白光升起,瞬息间,程笑三人即消失了踪影。
晴空如碧,万里无云。一轮朝阳慵懒地悬在天边,丝丝热气与点点金光从山野林枝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了铜钱般大小的粼粼光斑。放眼望去,青山巍峨,松柏参天,有数不尽的野花美艳无双,如同为墨绿色的原野点缀了五颜六色的宝石。一阵熏风拂过,漫山遍野的鲜花艳草摇枝曼舞,霞光中,丛丛争奇斗艳,片片娇嫩欲滴。
原野边,一株高大的鸽子花树在微风中伸展娇姿,朵朵洁白的花瓣在绿叶间浮动,犹如千万只白鸽栖息在树梢枝头,振翅欲飞。花树下,马小小柔弱地靠着树干憩息,睫毛半垂,眉宇间甚是疲惫。杨凌霜依在她身边,左手紧紧抱着右臂,因为受伤过重又失血过多,脸色极其苍白,气息也十分微弱,但他为了不让马小小担忧,兀自紧咬牙关硬撑着。
文武撑着湛卢剑站在几步之外,他虽双眼不能视物,但想也知道马杨二人伤势颇重。眉头紧蹙,嘴角微微一颤,忽的提起湛卢剑一挥,左手腕上顿时鲜血长流,凑近马小小嘴边,说道:“师姐,你勉强喝一点,我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也总好过你如此干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