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菽点头:“我前面没跟你说,让驿站六百里加急通报魏央行踪的,就是三司处下的命令。”
他跟孟长河道,“三司处虽由王相主管,但眼下,新法还在逐渐完善。故而代理下边事务的,是他的学生吕闫飞。”
孟长河默默点头:“我起先还怕自己错了,杀魏央的人确实是为顾全新法,故才将不利消息隐去不报。手段虽不可取,却到底是为官家和王相考量。”
“今日一聊,才更坚信,吕闫飞怕只是一门心思为自己谋私利。如今担心东窗事发,这才着急朝王相下手。”
江菽奇道:“何以如此肯定?”
孟长河道:“你不是说,市易司是吕闫飞主持吗?此法却当真害人。金钱面前见君子,如此唯利是图的小人,自然不会同王相一心,心忧百姓。”
江菽点头:“吕闫飞主持市易司,横征暴敛,此事官家早就知道了。他现在不理会,是要等时机合适,将他那群朋党揪出来一同算账。”
忽然他笑了一下,“此刻倒真是个好时机,孟先生,又要请你帮忙了。”
……
孟长河被江菽带到中书省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拘谨。
他手里提了只狸花猫,奄奄一息的,看着随时都能断气。
赵顼坐在中书省大堂上,江蘅立在他身边。
赵顼面色不善:“江大人,你说此物就是王相,可有凭据?”
江菽朝孟长河示意了一下:“这位先生可以证明。”
孟长河醒过神,赶紧拱手道:“回陛下,小人虽是一寻常木匠,早年却因缘际会,习得些捉妖之法。”
“这狐妖要害我邻家孩子,被墨斗伤了。小人循着血迹追去,见它钻进王相宅子里。幸得江大人帮忙,这才收拾了它。”
孟长河这番话,自是跟江菽套好的说辞。
他手里拎着的,是被银筝逮到的狸花猫,倒不是什么狐狸精。
不过,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只实打实的狐狸。
此是银筝跟狸花猫的小交易,饶了它的命,让它施个障眼法,去帮孟长河圆个谎。
赵顼见人证物证俱在,情知这回无可辩解,便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查明,那便按大宋律法办吧。”
他揉揉额头,“是朕识人不明,被狐妖迷惑,害了百姓,朕马上下罪己诏,以示警醒。”
临走时,又看吕闫飞一眼,“中书省既无主,事务就全权交给吕大人吧。”
孟长河晕晕乎乎出了中书省,江,将他送出宣德门。
孟长河担心:“此法行得通吗?吕闫飞又不是不知,汴梁城里根本没什么狐狸精。”
江菽道:“你却糊涂了?谁管王相是不是狐狸精?吕闫飞只要王相垮台,中书省归他掌管就行了。”
他为自己的计策得意,“等着吧,官家一直想揪出他的党羽。而今他大权在握,看朝中有哪些人升迁就行了。”
……
岂料,事情却并不如江菽所料。
吕闫飞代理宰相事务后,非但没有提拔党羽,反而左迁了一些人。
江蘅收到消息皱眉。
江菽面色讪讪:“咱们方法错了?”
江蘅道:“并没有,方法很好,已经见成效了。”
江菽不解何意。
却见江蘅连夜派人,去了那几处官邸,趁他们离开汴梁前,挨个拦住了人。
……
文德殿内,王安石长跪在皇上面前谢罪。
两个宫人去扶,他执拗不肯。
赵顼只好端起帝王威仪:“相爷执意如此,是要朕亲自来扶吗?”
王安石泣涕纵横:“臣用人不察,愧对陛下,也愧对苍生啊!”
赵顼长叹一声。
他左手边放着各州县传来的密件,右边是江蘅给他的暗报。
“相爷为大宋弹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此事错不在你,真要说起来,朕也责无旁贷。”
江蘅昨夜审讯时,也觉心惊。
他清楚吕闫飞为人,此人小人心性,一朝得意,势必遣散党羽,好使往来劣迹无处可查。
江蘅反将他一军,将那些人连夜拦了,允诺按举报程度量刑轻重,诱使他们指认吕闫飞罪行。
他们倒也配合,大约是清楚,就算出了汴梁,吕闫飞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赵顼案头这一叠密报,一桩桩都记着吕间飞恶行。
熙宁二年九月,朝廷试行青苗法,命各州县推行。
而今三四年过去,各州县传来的状況,却不如人意。
朝廷发放青苗钱,本来只凭百姓自愿借贷。
不想,消息下达至各州县,却闻官府恶意摊派。
不管富农贫农,都得领取青苗钱,好期来年收取利息。
本是为民谋利的举措,到头来,却害苦了百姓。
而这根源,却是来自三司处下的命令,他们大力鼓吹新法,并直接将青苗钱发放多寡,作为评审官员的标准。
吕闫飞身为王相得意门生,又是新法实施的得力干将,未想,一开始便存了借新法谋私利的心思。
他只给王相看青苗钱发放成果以邀功,却不告知,那背后藏了多少血泪。
而那些“政绩”不良的官员,便只得花钱打通关节,吕闫飞从中不知捞了多少油水。
他行事倒谨慎。
三年前就将席升云收为棋子,恶意让他加大对王相的仇恨,而后暗暗放走他,还不忘给他老母送终。
这两年,他羽翼丰满,竟然得意忘形,开始发难,想取王安石而代之。
王安石一心只想着如何完善新法,哪里知道,破坏他新法成果的,竟然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
赵顼痛恨之余,将吕闫飞撤职查办,流放至沙门岛。
吕清霖剥掉官职,永不录用。
三司处与吕闫飞私交甚密者,罢黜革职的,更不知几人。
此事一过,赵顼下诏,明示各州县,百姓租赁青苗只凭自愿。
各州县再不许凭发放青苗钱多寡,来考核官员政绩。
……
二月,春寒料峭。
赵顼孤身站在垂拱殿前,眉间愁色还未褪尽。
江蘅接过宫人送来的狐装,替他披上,轻声道:“起风了,官家进暖阁避避吧。”
赵顼恍然间似被惊醒,他拢了拢狐装:“是啊,明日怕是又要下雪了。”
他抬眼看天,长夜里,不见一颗星。
恍惚有舞乐声攀着风来,江蘅眉头蹙了一下。
那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樊楼,楼中最高处可俯瞰禁中。
赵顼似未听闻,仍站在那里未肯挪身,长风掀起他衣袍一角。
江蘅看着那个背影,仿佛他面前的宫殿楼观都消失了,前方成了大海,白浪掀天。
而他脚下站的地方,成了天地间,仅有的一块礁石。
远处樊楼,歌舞声未绝。
醉生梦死樊楼夜,风雨如晦汴梁城。
……
四里桥巷子里,深深浅浅点了许多盏栀子灯。
寅夜时分,云层密密厚厚,间或漏出一两颗星来。
夜深风静,巷子口,不时传出几声女子娇啼。
城东这处,尽是些烟街柳巷。
巡夜的暗卫听见这声响,只远远喝了一声,以示警醒,脚步并不往那边移。
那声音陡然拔高,女子声线变得惨厉,屋檐鸟雀被惊得一丛丛飞起。
暗卫一惊,伸手去探腰间佩刀,提灯就往那边赶。
紧跑几步,忽见灯前有什么东西飘过。
他还未及思考,就觉脚下打滑,不知怎么突然摔在了地上。
云层慢慢挪动了些,月光泄了下来。
他还在地上躺着,看到月光疏影里,立了个没头的怪物。
暗卫惨叫一声,将要逃跑,手脚却好似没长在身上般,不听使唤。
那怪物看着眼熟。
他硬着头皮一打量,怪物身着玄色暗花长衫,打了绑腿,手上,还提着了一盏灯笼。
那居然,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的脑袋掉在地上,这么看着自己身体,竟也没感觉到疼痛
未几,那身体慢慢倒下来,灯笼跌落,烧着了衣服。
有声音一下一下往这边挨过来,在他耳边停下了,喘·息声粗厚。
他感觉自己慢慢腾空,竟也不十分害怕。
不多时,他听见自己的头骨被嚼碎,还有粘稠液体被吮·吸的声音……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铃铛声响。
未几,仿佛一阵风把什么都吹走了,街面上闻无一人。
……
东华门外的景明坊,有处酒楼,五座三层,是曰:樊楼。
楼中最高处可瞰禁中。
而今,最高层已被皇城司征用,闲杂人等未得批文,不得擅自上楼。
今日是九月初七,再两日便是重阳节,按习俗是要祭祀南蛮王了。
往常这节日,街面上早有人蒸了各色糕点来卖,拿面粉做成南蛮王坐在狮子身上的形状,唤作“狮蛮”。
今年却因雨水降得少,百姓家没余多少口粮,街市上连彩旗都插得少,热闹远不比当年。
却有一处例外,便是这京城最大的酒楼——樊楼。
单是彩楼欢门上敷的锦帛,就较往日更为华贵。
一尺锦,可值庶民十身布衣。
楼里觥筹交错,红飞翠舞往来不绝,跟外面萧条景象一比,更得“歌舞长千载,骄奢凌五公”之意。
钱英在后厨听着管弦声,更是心里痒痒,他在江宁,还未见识过这般光景。
他耳朵听着热闹,手里没忘揉面。
忽然,后厨钻进来个人,端了碟新做好的糕点,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他嘿了一声,青天白日,竟敢来樊楼里偷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