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站在原地,像没听见一样。
李福喝道:“贱婢!听不懂人话吗?快把他杀了!”
红弯看着他,语气平静:“霍黎只给了我找珠子的钱,杀人不是我分内之事。”
李福咬着腮帮:“行啊!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他喊旁边两个衙役,“快把人给我杀了!”
回头一看,还是没有动静。
那绿毛龟被红鸾剖了腹,竟然还没死透。
突然间蹿起来,狠性大发,一下将站在崖边的两个人,嚼在嘴里吃了。
李秋潭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一跳,电光石火间,不知道谁窜过来,拽住他手腕,把人拽着就跑了。
孤岛上风雨交加,到处都是急滩险流,李秋潭磕磕碰碰跑了许久,风雨晴明些,才看清拉他跑的人是祁慎微。
祁慎微跑了好一会儿,眼前青黑色消失,视线突然变得灰蒙蒙。
祁慎微到这灰色之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摸索什么。
随后,这灰色巨物被他掀起一道口子,他跟李秋潭两人,一下子滚了进去。
李秋潭再睁开眼,发现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光,像是幼年时,躲在薄棉絮被子里看外面的烛火。
耳边有人唱歌,李秋潭昏昏沉沉,以为看到了母亲。
一只手探到他额前,李秋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还好,没死。”
他睁开眼,原来是纲首。
唱歌的人是红鸾。
周围混混沌沌,李秋潭揉揉额角,“这是哪儿?”
祁慎微道:“逍遥舟。”
他戳戳软塌塌的壁,“其实就是鲸鱼肺做的皮囊,我们能呼吸,风浪进不来,可就是没法掌舵,任它飘到哪儿算哪儿,故名逍遥舟。”
李秋潭望了望,“阿吉呢?”
祁慎微一指:“喏。”
昆仑奴蹲在角落里,看样子,是他把人救过来的。
李秋潭头疼得厉害,还是想问祁慎微:“带魏呈诲上船的人,是红鸾吧?”
说完又自嘲,“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霍黎。是霍黎让你们带他上船,又告诉他海神庙的位置。”
他苦笑一声,“魏呈诲为了求生,心甘情愿往那边跑。怎么能想到,你们指给他的,根本是一条死路。”
“只是我不明白。”李秋潭转向纲首,“既然魏呈诲早晚会死,你又何必多杀他一次?”
纲首摇头,“大人怕是觉得,我们跟李福是一伙的。我要知道红鸾拿他喂乌龟,自然能省点心,说到底还是怕他不死。据传筛草只是能引绿毛龟而已,他不碰上,依旧能捡一条命。”
李秋潭蹙眉,“这是何意?”
纲首叹口气,“李福那番话,我琢磨半天,算是明白了。仔细想来,霍黎用来牵制他们的,不是筛草,反倒是那些所谓的解药。”
“我猜,不过是些菽豆丸而已,吃了三月不知饥渴。近来舟师出海,还有拿它当食物的。”
“可这东西吃多了便腹大如斗,直至胀裂而死。霍黎他们,刚好可以将之解释为海神的报应。魏呈诲被他们奴役十几年,哪里知道这些?”
他瞟到祁慎微,又说道,“人确实是红鸾打晕扛上船的。帮她掩饰,则是这小子的主意,红鸾于他有恩,他顺手帮个忙。”
这话一出,红鸾也奇怪地嗯了一声。
祁慎微笑笑,“我前世尸解,是她帮我敛的尸。”
李秋潭一愣。
纲首笑:“别看他这般模样,其实年岁跟我相仿,照常人来看,须发早白了。”
李秋潭轻轻咋了下舌:“《博物志》记方士董仲君,因罪被捕,他假死之后,尸体腐烂发臭,几天后又复活了。我只当是传奇。”
“惭愧惭愧。”祁慎微笑,“你若还想去云丘,我们倒是还能替你指路,不过你我都清楚,真相并不在那里。”
祁慎微似是认真替他作打算,“再之后,等你任期一满,就离开明州,忘了霍黎和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李秋潭抿唇不语。
祁慎微知道他心有不甘,旁敲侧击:“你前任那通判,下场怎么样,想必你有耳闻。”
李秋潭知道。
听闻他递了折子上去,却被中书省以“不恭”之罪罢黜,其间隐情,李秋潭却是不知。
祁慎微嘻嘻笑了:“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好官。可惜啊,折子递上去,送到第一道驿馆,就被霍黎耳目瞧见了。”
“他要是直接压下来,也就罢了。可他却让人把折子换了张纸,再原封不动誉了一遍。”
祁慎微道,“只不过,他换的那张纸,是黄色的。”
李秋潭愕然,祖宗法制,州郡不可用黄纸写牒。
那份折子到了京城,估计宰执大臣连内容都没看,就以“僭越”将其治罪了。
祁慎微道:“霍黎这个老狐狸,你斗不过他的。所以我说,云丘我带你去看,让你了了这份心。”
“至于旁事,你还是别插手。安稳度过三年任期,去别处潇洒吧。”
照此来看,上头两浙路早被霍黎打点过了。
李秋潭至此已清醒大半,不过,若真能明哲保身,安稳过日,便也不是他李秋潭了。
李秋潭道:“像魏呈诲这般,被官府派去采珠的人,还有多少?”
慎微惊讶:“我念叨半天,你还惦记魏呈诲?”
李秋潭道:“我此行本就是为了他们而来,既然你说云丘那边没有答案,那我便去别处找。”
纲首插话:“不是我质疑你,大人您现在自身都难保,怎么去替别人讨公道?”
李秋潭对祁慎微深鞠一躬:“我并非意气用事,明州靠海发家,霍黎敢这么做,自是市舶司也同他勾结。”
“如此一来,那些养珠人,平常被他藏在哪里也好猜测了。既能监管又得是在海上的,左右不过那几处望舶巡检司。只是平白要耗费些许时间,所以,还望明示。”
祁慎微笑了:“罢了,我此行出海,原本只想找故人叙旧,遇上你这个后生,倒也挺有意思。我便直说了吧,那些采珠人,其实在你眼皮底下出现过。”
李秋潭一惊,心中蓦地有了答案——青溟岛。
他在青溟岛时,处处受制,多走半步,便会被小吏拦下,原来是这个缘故。
祁慎微又看了眼红鸾,问李秋潭:“你就不奇怪,那滴翠珠,霍黎是替何人讨的?”
李秋潭摇头:“市舶司指挥使若想要这东西,自可派人去取,霍黎断不可能拿这珠子去讨好他。”
“他要讨好的,必是京城中高官。霍黎明年二月任期将满,他要用这珠子,为他的仕途铺路。”
祁慎微笑:“倒是聪明。”
他说,“可你就算知道真相,又将如何掰倒霍黎呢?”
李秋潭忽然笑了一下,“不劳费心。”
……
“这就是滴翠珠?”霍黎拿着东西在手里瞧,手中珠子大如鸡卵,莹绿润泽。
“错不了。”账房刘贵闻言接过去,“大人您看。”
他将珠子上下转动几番,“珠子是实心的,可无论您怎么摆,里头那一点翠色永远沉在底下。”
霍黎试了试,心满意足:“折了一船人,就换回这么颗珠子,就看它值不值了。”
他想起什么,“李秋潭那小子还没找到?”
刘贵回道:“还没,市舶司派人搜岛,李福倒是捡回来一条命。可那李秋潭,尸身都没有一个。”
霍黎道:“没有便好,死了对我们就没用了。”
他问刘贵,“京城那边的人,还有几天到?”
刘贵道:“就这两日了。”
他恭维道,“还是大人英明,李秋潭随船出海之际,你就将他骄横跋扈、耽于游乐之事,传到了京师。”
“而今一船人出去,几乎全遭了难,朝廷来人一看,更觉得信服。”
霍黎点头:“这小子没眼力见,害我食了几个月的素,早该打发走了。”
他又笑,“没想到,朝廷这次来的竟然是周大人,真是天助我也。”
刘贵听到这话疑惑:“大人,卑职有一事想请教。听闻这周谌安,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只会喝酒游幸,官职也不过一区区宣徽使。京城里高官众多,大人为何偏偏费心讨好他?”
霍黎笑得高深莫测:“你不知道,他早年来过明州,明州的相士看到他时,个个都说此人天官贵人之命。别说今生了,来世都将位极人臣,此等人物,难道不值得我结交?”
刘贵幡然醒悟,“大人英明!”
他见霍黎还在把玩那珠子,又适时提醒一句,“那红鸾?”
霍黎心情甚好:“那丫头倒是命硬,船沉了她还能回来。准了,给她脱籍。”
他教训刘贵,“也该让你那侄女识点字,别下回又被人哄去卖了。”
刘贵点头,“是是。”
他推门出去,不忘讨个乖巧,“我这便去通知静宣楼,让他们早早准备,好给周大人接风洗尘。”
……
红鸾缩在墙角窝着,似要与灰墙融为一体。她冻得僵硬,仍未肯挪动半分。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刘贵声音传来,“死丫头躲哪儿去了?”
红鸾噌地一下,出现在他面前。
账房吓一跳,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拿好了,命丢了这东西都不能丢!”
是官府批的脱籍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