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雁翎凝视着那低矮的荒冢,无尽的怨愤与思念,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死死咬住嘴唇,将低泣摁回喉中,深呼吸了几次,才堪堪保持了理智。
长煊,她的长煊。
在人生最辉煊的时候,与铸兵坊一起死于烈火。
想不到,身形消散几千年,魂灵依然得不到安息。
“他做错了什么?”
孙雁翎从嗓子眼里压出一线声音,“他不就铸造了可与你争锋的鸿鸣刀?为何要这般待他?几千年了,就算是私通蚩尤,这罪孽也该赎清了吧?更何况,私通蚩尤,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真的是,子虚乌有?”
轩辕慢慢转过身来,眸中竟蕴着深深的怜悯,“孙雁翎,究竟是烈山氏把你保护得太好,还是长煊刻意让你觉得世道承平?你从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只知道你挚爱之人没了。”
“什么意思?”
孙雁翎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们杀人封刀,还有理了?”
孙雁翎身在局中,看不分明。
任子期联系在百兵谱中看到的旧事,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妙。
“你拿着道义来审判我和主人,自认为是受了迫害。孙雁翎,这可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的。”
从轩辕剑的嘴里,孙雁翎知道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旧事,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长煊。
现今的凶市,已经习惯了奉轩辕剑为兵主,但兵主这个称号,到底怎么来的呢?
传说蚩尤作兵,所以蚩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首任兵主。
当年,烈山氏势衰,蚩尤与公孙轩辕争天下。
蚩尤一度高歌猛进,打得公孙轩辕节节败退。据统计,双方百战,蚩尤胜了七十二场。
这是个十分惨烈的对比,如无意外,天下共主应当就是蚩尤。
但有个很不讲理的东西,叫做“天命”。
蚩尤一生不服输,却没想到,会输在天命上。
涿鹿之战前,双方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战期。
那时,蚩尤已模模糊糊感觉到,天命在向公孙轩辕倾斜,那种情况下,任何一方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首领,都很难认命。
于是,蚩尤不顾心腹反对,悄悄用自己一半寿命做赌注。
窥测到了将来,看到了双方胜负的关窍——
一个女子。
多年后,本已势衰的烈山氏,会诞生一个手握兵符的女子,她能够号令天下神兵。
到时,蚩尤所创造的那些神兵,都将离他而去,他的部落将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这是烈山氏东山再起的契机,即便他们实在不能掌控天下,有兵符在,他们也能有一个不错的退路。
彼时,烈山氏和轩辕氏,正处于如胶似漆的联盟状态。
烈山氏真到了退出的时候,会将此女子嫁给公孙轩辕为妻,实现权力的和平过渡,这是上天给神农炎帝的最后一丝体面。
可是蚩尤部落呢?
就毁在这上天赐下的兵符上了吗?
电光缭绕,斜晖脉脉。
轩辕剑侧目望向封土堆:“神是什么?神是立于云端,比百族更强大的生灵。”
“但只要是生灵,就有反抗成功的可能。所以,蚩尤选择了反抗。他不能理解在他占据优势的时候,天命为何会倾向黄帝。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轩辕剑神情冷然,目光却极为悲悯:“他做了一个分身,然后将这个分身送到了烈山氏,送到了你的面前。这个分身,有着吸引你的所有优点。他温润如玉,博学多才,同时心中有道义,身上有担当,颇具君子之风。”
“他,叫长煊。”
滚滚雷云压顶,霹雳扯着惨白如霜刃的电光,倏然惊落,照亮了孙雁翎毫无血色的脸。
“你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人么?你仔细想想,长煊是不是对铸造兵器上手很快?人族当中,只有他亲手铸造的兵器,能够跟蚩尤部落的兵器硬碰硬。”
“因为,他是兵主蚩尤的分身,继承了蚩尤的能力。”
孙雁翎抬手覆眼。
她想张口反驳,但无数以往忽略的片段,在这一刻悉数涌进脑海,撼动着她的认知。
长煊是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烈山氏聚居地的。
他生就一段风骨,不卑不亢,温润谦和,人又长得好看,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少女时期的孙雁翎。
他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兵器该如何铸造,讲天下大势。
从未走出去过的孙雁翎,听得津津有味,经常借着给他送东西,过来跟他聊天。
有谁会防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呢?
更何况,这个少年天纵英才,人们对他总会宽容些。
长煊就这样住了下来,有了自己的铸兵坊。
上古时期,男女间没那么多规矩,喜欢就是喜欢,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孙雁翎无忧无虑,尚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天真,长煊教什么,她就学什么。
长恒说:“神兵有灵,他们是独立的,人不该对它们过分干涉。”
她觉得有理。
长煊说:“兵器会让人们变得强大,能给人依仗,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兵器。”
她十分勤快地跟他学习认兵器、识兵器,从烈山氏挑了青壮进铸兵坊帮忙。
长煊说:“我亲手铸造的每一件神兵,都是我的孩子。”
她余生都在为这对父子所遭受的不公奔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雁翎对神兵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长煊——来自于这个蚩尤分身。
“他告诉我,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能杀人的神兵。而是不可琢磨的,人心。”
孙雁翎吸着凉气,只觉得整个脑子都木掉了,偏偏滔滔不绝的碎片,不断塞进来,毫不讲理地摧毁着她脑海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甘心地质问轩辕,“长煊一直到最后,都没做过危害人族的事,不是么?”
“真的么?”
轩辕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最初,应当是想诱·惑了你,直接从你手里骗取兵符。但上天也不是好糊弄的,兵符并没有直接降到你手里,而是被冰封在了天柱里。所以,他改变了策略。”
声名鹊起的长煊,引起了公孙轩辕的注意。
后者盛情邀请他,一起去首山寻找合适的材料,铸一柄诛魔之剑。
但是,蚩尤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瞒过整个烈山氏的长煊,会在这里露馅。
首山据说可以通神,黄帝每次进山,都要用太牢行祭。
但带长煊的上山的时候,三次行祭,三次出事——首山排斥长煊。
有人说是长煊修为不够,有人说长煊铸造的神兵太多,有干天和,总之,长煊没能登上首山。
世人难得看到天才受挫,纷纷将此事传为笑谈,连孙雁翎也跑去打趣长煊。
可谁也没想到,公孙轩辕会因此入了心,怀疑起了长煊的来历。
然而,长煊实在隐藏得太好。
跟他一起逃难来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公孙轩辕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
与蚩尤决战前,公孙轩辕实在不敢去赌长煊没问题,只得亲自寻来一块首山之铜去试探他。
至此,长煊哪里还不知道,此人已开始疑心自己。
“长煊应下了要求,但却以自己精湛的技艺,生生克扣了一半材料,在剑成的那一刻,鸿鸣刀,也成型了。”
“鸿鸣刀的诞生,不是意外,而是一直处于铸兵师的掌控中。”
“孙雁翎,那么多年了,你就从没想过,你当时为何会看到铸兵师身死那一幕么?”
孙雁翎踉跄后退。
任子期连忙扶住她,以眼神示意轩辕剑不要再说了。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
孙雁翎捂住脸,生生从嗓子眼里,溢出一声苍凉的笑,那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绝望感。
她很想反驳轩辕剑,但她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她那时为何会出现在铸兵坊?因为长煊在此之前向她求婚了。
“明日神剑就可以出炉。我留了些材料,等送走轩辕氏的人,我就照着你那天画的图,铸造一对刀,你一柄我一柄,好不好?”
“明日,你来铸兵坊,看看图样,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么。”
“记住了,明日一定要来,别迟了。炉火一凉,铸出来的刀会有瑕疵。”
所以那日,她不等公孙轩辕离开,就潜进了铸兵坊,唯恐错过定情信物的诞生。
“孩子?哈哈,孩子!”
孙雁翎怆然长笑,伸手揪住了任子期的衣襟,“你知道么,他说,你是他的孩子,他死前还在喊,没人能伤害他的孩子!”
任子期被晃得脚下趔趄,却没阻止她。
其实,任子期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一直觉得愧对长煊,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诞生,害死了铸兵师;也一直像孩子对父亲那样,对长煊保持着濡慕。
可是如今有人告诉他,自己的诞生只是个早就策划好的阴谋。
长煊生,则娶孙雁翎,得兵符;
长煊死,便在公孙轩辕与孙雁翎之间,在轩辕氏与烈山氏之间,牢牢楔进一颗钉子,生生撕裂了两部落的盟约。
铸兵师身死,蚩尤离得太远,没能收回那缕神识。
又发现鸿鸣刀雌刀,置换回了孙雁翎的命,干脆将神识打入她脑海中,传授了她禁忌三刀,就此埋下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