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水榭上,傅征和夫人已经候在那里。
傅春竹看这架势,恍惚觉得,自己要受庭训。
待他走上了水榭,傅老夫人逡巡许久,方才道:“青臣,你可记得咱们祖上做着廷尉,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之职?命里秉直中正。”
“不期你曾祖父糊涂,枉断了一条人命,致仕之前,这点事被翻了出来。本来好好领个罪,也没什么,可他太惦记这点名声。”
“一时糊涂,借剿匪之由,居然把要求翻异别勘的一家老小杀了个干净。二十三条人命啊!
傅春竹有些不敢相信。
看向父亲,他垂眸点点头:“天地报应不爽,自此之后傅氏子孙便一路困顿,金榜无名。”
傅春竹恍然惊醒,从前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全清晰了。
故而,祖父本是名医,有德于乡里,暮年却频频被恶吏欺凌。
故而他父母,在他十三岁那年突然起家,从同侪中扶遥而上,一跃成了钱塘富商。
故而,他大哥虽然学富五车,依然不去争那功名。
傅征道:“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了。”
“你少年时,一位仙君问我,是否愿改变命格?”
傅征道,“他将这处地方,指给了我,傅家围着这口枯井,修了宅院起了高楼。也以此为代价,要替天地行诸恶果。”
傅春竹这才看到,水榭之中的深井闪了金光,他幼年虽好奇,却从未想过,这井里是何光景。
“跟天地做这番交易,也是你祖父的意思,他临终前总梦见一个青袍人,对你一招手,你就跟他走了。故而,你母亲才不管你哭闹,将你带去云梦躲避。
傅征又指引儿子:“你再看看你身后。”
徐氏本陪在自家相公身旁,闻言,看傅春竹一眼:“青臣,跟我来吧。”
傅征没有动,只看着傅春竹背影。
待进了厅堂,他就会发现,他们家的那些宾客其实都不存在。
名帖上宴请的亲眷,不是他以为的亲眷,整个傅府,如同《骷髅幻戏图》。
傅春竹一步步走近,那些贺喜的、举觞的人们,容颜一下下枯萎老去。
徐氏引他往里走,宾客的中心,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孩童。
“那个孩子就是你,这些宾客都是为你而来的。”
徐氏柔声道,“抱着你的,便是曾祖父,这是庆贺你弥月的汤饼。”
“叫你回来,确实是修族谱的。”傅秋桐这才将金匮交给傅春竹。
里面卷册一份,朱笔一支,“不过,是寄命谱,上头第一个是你的名字。”
傅老太爷枉断了二十四条人命,阴鸷报应第一个取的,就是当时刚出生的孩子。
傅秋桐道:“这笔,我代执了十几年,而今交还与你。”
……
傅春竹把那寄命谱,来来回回翻半天,除了父母兄妹,连嫂子徐氏都在其列。
似乎一入傅家门,就要为那二十四条人命担责任。
可怎么看,都是份俗物。
甚至,他自己也并未得到通鬼神的能力。
洗脸还得平安来打水,铜镜并不会变成女婢,来给他整冠穿鞋。
直到陈府管家又跑上门。
“傅公子,姑娘没死!
傅春竹一愣。
管家也像被惊吓到:“衙役顺着原籍去查了,那妇人好端端养在娘家里,孩子生下来都会跑了!”
“不可能。”
傅春竹跑去追问傅秋桐,他回应道,“若她没死,名字不会出现在这份薄上。”
傅春竹闻言,又取那薄子。
果然,“枉死录”最末一行写:明兴县刘娘,亡于元丰三年三月十二日。
傅春竹无奈,只好又去了趟陈府。
陈家人也都满面惊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活的。”管家道,“我同衙役一起去的,断不会认错人,就连那孩子年岁也相当。”
傅春竹问:“那那柴房底下,原先埋的是何人?”
管家几乎要哭了:“谁知道呢!”
傅春竹先稳下来,又去了那柴房。
管家道:“人是铁定死了的,老夫人也认罪了,只这死人,如何又好端端活了?”
傅春竹想了好一会儿:“陈凭是仗着酒胆杀了人,埋尸的时候,也是夜里?”
管家点头。
傅春竹站起身来:“我明白了,陈凭杀了人不错,只是,死的未必是姑娘。”
管家见他往外走急忙道:“傅公子,我这府里的事情还没完呢,你可不能走了!”
傅春竹不管他,紧走几步又退回来:“佟策死了你知道吗
管家一愣,好奇他为何问这个:“知道啊。”
傅春竹道:“死在哪里?带我去。”
管家领他走到荒园时,傅春竹有点恍惚。
他以前来过这里:“早年这儿是不是住了个疯娘子?”
“是啊。”管家道,“后来不知哪年走了。”
他们在乱草里走半天,终于到了佟策投缓的祠堂。
管家看到旁边踩出的小径道:“这条道,大约是你们家大公子走的,那天是他先发现了死人。”
祠堂门推开,尸体已经被搬走了。
傅春竹抬头一看,梁上灰尘分开了几寸,能看出白绫搭上的位置。
佛龛罩满了蛛丝,傅春竹拿袖子拂了拂,白衣顿时成了缁衣。
“你先回去吧。”傅春竹跟管家道。
管家点点头,又不放心他:“那我去园外等你。”
傅春竹长跪在佛前,过了半晌,佛堂亮起了灯,像是烛火的光。
傅春竹直起身,看到几天前的佟策,手里擎着盏烛台,小心放在佛龛旁。
“小人佟策自知有罪,特以死相谢。”
烛泪一滴滴往下流,傅春竹听身边佟策忏悔,终于知道了,柴房里的尸体是谁。
……
茹娘怀孕后,老夫人的一番态度,早已让她寒了心。
住这园里的疯婆娘,不疯的时候,还是能替大户人家洗洗衣裳,换些口食的。
她见姑娘可怜,跟她换了衣服,让她逃了,自己替她住在院子里,静悄悄住了几月有余。
疯娘子只是做做花红,唱唱歌,她声音跟茹娘很像,几乎没被发现。
可那歌声引来了佟策。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么妩媚的娘子,只当她是个主人买来,就扔在一旁的玩物。
几月后,陈凭喝了酒,算着茹娘产期将近,到时候,总有一天捅出来是个祸害,借着酒气,夜里佯装匪徒勒死了她。
陈老夫人赶来时,他们不是没发现“姑娘”相貌有异,却只当是怀孕了面庞浮肿的缘故。
灯火又昏暗,根本想不到,还会有别人。
佟策那晚,刚好在府里借宿,本想再找那疯娘子亲下芳泽,岂料遇见这种事?
陈凭声音还是颤的:“咱连夜把她扔出去吧?”
“还扔哪儿?”老夫人骂他,“不怕再撞见人?就埋在此地,这院子没有人来……”
“可……”陈凭还是担心。
“放心吧!”老夫人道,“明日府里上下都会知道,这妇人已经被我撵出去了。”
佟策并没有走远,他趴在暗处,裤子被尿液淋得湿透。
疯娘子就这样入了冥司。
傅春竹看着佟策掏出白绫,一下子甩在梁上,他踩上脚凳,挣扎了几秒,一切又归于寂静。
除了佛前的灯火,园子像没有来过人。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傅春竹耳似乎又响起《子夜歌》。
傅秋桐当时借来的“女鬼”歌声,阴差阳错,居然借对了人。
佛堂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傅秋桐,现在是白天,他手里没提灯笼。
“是我错了。”傅秋桐道,“我没想过,死的会是她。”
他们都没想过,一个疯子突然失了消息,谁会追究是什么原因呢?傅秋桐到底惭愧。
傅春竹轻阖双眼,点了点头。
责任本是他的,兄长已替他担了许多年了。
傅府后院那口井,井里金光仍明明灭灭。
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总不至于藏了一整个《白泽图》。
他们出了荒原,择了傅秋桐踩出的旧道离开。
而江南地暖土肥,万物仍旧蓬蓬勃勃地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