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哐啷一声,衙役进来唤:“官人可以出去了。”
太常寺少卿叶明远,在牢中待了数日,寒气侵体,站起时差点没稳住。
衙役扶了一把。
叶明远道:“我身体不便,还请差爷替我家里跑一趟,叫下人牵马来迎。”
衙役道:“官人客气了。”
汴梁城已近日暮,衙役替叶明远,在院中张了把高背椅子。
他坐了半晌,直看着金乌藏起最后一丝光。
衙役进来,叶明远以为家仆到了,刚要跟他告谢。
衙役道:“此案还有一节未完,烦少卿再去做个笔录。”
他点点头跟着去了。
问也没什么好问的,叶明远作为此次科考的弥封官,不过是在两位详定官面前多嘴了一句。
结果,新科状元郎不得民心,举子们都对结果不满,闹得状元郎要重勘。
他这个弥封官,也被开封府审讯。
一番程序下来,叶明远真正踏出开封府大门,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气力有些虚,问府吏道:“来接我的人在何处?”
衙役自己也举头望了望,又问了同僚这才答:“回少卿,您那家仆来过一回,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人,许是以为官人还被拘着,已经回去了。”
叶明远没有责骂的心思:“那烦请差爷,去前头桥上替我赁匹马罢。”
“得得儿,得得儿还。”马蹄在静夜里走得轻快,驭马人胡四颌首躬身,扶着叶明远上了马。
“不急,慢些走。”叶明远咳了两声,“我身子骨不适。”
胡四回头:“官人放心罢!我这马跑得稳。官人住在何处?”
叶明远道:“汴河边上,杏花巷子。”
胡四道:“那可有些远了。”
他不再多问,知道要过天津桥,桥头三更鼓过就要禁行,脚下不由得快了几步。
叶明远颠得难受,却又不好责难,趴在马上几乎要扶不住。
又穿过一条巷子,眼看天津桥就在眼前,胡四看到更夫心里一急,几乎就是拽着马,往桥上冲去。
身后扑通一声。
他惊起回头,原来是叶明远从马上摔了下来,也不知伤到哪儿了,蜷在地上直吸气。
胡四急得冒汗,又转回来将人扶上马,过了天津桥,才终于听到更鼓声起。
胡四擦擦额头的汗,终于才记起马背上的主顾。
叶明远右腿别扭着搭在马上,也不知伤没伤到筋骨。
胡四心里佯作不知,好容易到了杏花巷子,他将人从马上扶下来。
叶明远光是站着都艰难:“劳驾,我气息不够,烦你帮我叫个门。”
胡四道:“不知官人名讳?”
叶明远道:“就说是太常叶少卿回家了。”
胡四一惊,冷汗又冒了满额,哪里知道开封府接出的“罪人”,原来真是个官人!
他下跪倒:“小的得罪!方才摔那一下,还望官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马……马费小的也不要了!”
竟然一溜烟跑了。
夜深露重,叶明远力气渐渐失去,奈何再怎么抬臂,也够不上自家门环。
……
四更鼓过,汴梁城还浸在夜里,一辆驴车悄悄驶进了新宋门。
街面上,人都睡着,只一盏铜壶灯,亮在街角脚店门口。
小二打哈欠候在门前,肩头搭条毛巾,口里一声声叫卖着热汤水。
一见有主顾,赶紧迎上去。
赶车人有两个,两人木讷得很,由着小二捧来面盆子,用热腾腾的汤水,洗了把脸。
京畿多风沙,擦洗几下,盆中水就成了黑色。
赶车人还是不说话。
小二招呼:“我这店里有汤饼,灌浆馒头。汴梁城的灌浆馒头,皮儿薄馅儿鲜,客官赶路辛苦来点儿垫肚子?”
其中一人,给了汤水钱,并没有坐下歇歇的意思。
回到驴车边上,隔街灯笼远远点起,仪仗走过一路。
两个车夫,神色这才有了动容,朝巷子望着,一直望到火龙消失在巷子尾。
小二道:“新鲜罢?三公九卿赶着五更上朝,也就是在汴梁一日能见那么多高官。”
车夫开了口:“这是哪位官老爷?”
小二噗呲一声,真是乡下土包子!
“看灯笼不就知道了?荥阳郡王。”他道,“这里离马行街只一步之避,官人老爷轿子车马,可常常打这儿过。”
又指那铜面盆子,“你这可是福气,那些官人起晚了的,少不得有来我这儿买盆热汤,囫囵洗下脸的。”
正说着,一个人忽然急匆匆跑来。
小二不唠叨了:“胡四,后头有野狗追呢?”
胡四猛地一摆头,像是真的在躲狗。
小二察觉不对劲:“你的马呢?”
京城里,少不得有租马代步的,胡四干的就是这种营生,而今身边没有马,可真是怪事。
胡四脸色浆白,小二问什么全不应。
天将将亮了,又有人过来。
胡四肩膀一耸,见来的只是两个行人,方才卸下戒备。
平安把包袱一撂:“公子,这家灌浆馒头,我可好久没吃了,咱停下洗把脸吧!”
傅春竹方才只顾着避驴车,刚坐下,忽然察觉阴影里,一人直盯着自己。
胡四盯了他半晌,终于放心下来,吃自己碗里的汤饼。
还没咽下喉,有差爷牵了马,到他跟前:“这是你的马罢?”
……
“冻死在自家门口?”
“哗!”平安身上跟着一寒,馒头里灌的肉汁差点烫了嘴,“谁这么惨?”
天明之后,店里人越来越多。
小二也是一知半解,公差大爷只简单给出两句话,就把人逮走了。
傅春竹看平安吃得差不多了,问小二道:“会仙楼怎么走?”
小二还不知道会仙楼有皇城司,他只当面前客人馋酒:“公子来迟了几日,会仙楼玉醋酒,可早就卖光了!”
傅春竹去会仙楼不为买酒。
皇城司的人,也没好心到,真留一坛等他来。
他到底还是问清了路,跟平安两人找到地方时,见一皂袍人候在那里。
前前后后盘问傅春竹一个时辰,末了才道:“去‘苦昼短’,指挥使在那里等你。”
“什么人呐。”平安嘟囔嘴,“把我们呼来喝去的。”
傅春竹却未不耐烦。
他素来喜欢探访奇珍,百官讳莫如深的皇城司,他自然也有兴趣得紧。
方才那人,想必是皇城司的逻卒。
傅春竹顺着地方找去,匾额上书着三个大字“苦昼短”,再推了门,里面居然是一间花烛店。
傅春竹失笑:“倒真对得起苦昼短三字。”
店里灯烛都燃着,只是似乎没有人。
忽然,平安小小叫了一声,离他最近的枝形烛台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江衡走出来,手里擎着一盏烛:“这么一根烛,要费四十九斤膏油才能制成,燃之有异香,沾衣旬日不去。”
傅春竹当然明白,面前人就是皇城司指挥使。
江蘅自顾推开另一道门进去,傅春竹顺着旋梯而上,走到底却发现,周遭越来越熟悉。
他有些惊讶生生住了脚,傅春竹问:“这不是奉底库右库吗?”
“确实是右库所藏。”江衡自己脚步也放缓了些,屋里东西堆得多,落脚地都不好找,“东西搬了三年,才叫人搬尽。”
傅春竹小心走着,不知江衡是何意。
“器物跟鸟兽不同,它们元无意识,侥幸成灵,也聚不了多久。”
江蘅随手拿起一件东西,“这里物件,多半已近腐朽,我让人拿去鬼樊楼换了银子。但仍有些灵气不散的,想必是有遗愿未偿,你跟它们熟识,就逐一问仔细,送它们走罢。”
傅春竹明白了,笑了一声,这是要他给器物超度啊?
江蘅道:“你要做的事,还跟奉宸右库一样。左库收不了的,我照样送到你这里来。”
他想了想那些奇异诡谲的东西,“你只记着,再也不能让那些东西入禁中了。”
“还有。”
江衡又道,“我将这铺子交给你,外间另有主人,她叫秦五娘。此间器物弄好了,尽数交给她,她自有法子销去。”
傅春竹点头,算是接下了这差事。
他看着周遭的东西笑了笑:“伙计们,又见面了。”
……
他在阁里待了三天才下楼。
平安日日给他送膳食上去,好奇道:“江大人不是说,外间铺子有人管吗?那什么秦五娘,我怎么一次都没见着?”
傅春竹摆摆头:“左右她这花烛店没丢东西,你怕什么?”
他伸伸懒腰,刚想出门晒太阳,就有皇城司逻卒过来,要他去开封府协助一场“科场舞弊案”。
“此次科考之前,汴梁城上下就传言,新科状元是陈中甫。”
判卷之时,知贡举的刘大人,和详定官高大人,还在争论,看取哪一份为状元合适。
此也是常例。
太常少卿叶明远,时为弥封官,在一旁就插了一嘴,说:“二位相公莫要争了,京城都说状元是陈中甫,你们取哪份,都是徒劳无益。”
府吏道:“结果金殿唱名,状元果真叫陈中甫,我们就找叶明远来问。”
傅春竹疑惑:“这种事,前朝也有过,谈不上拜弊罢?”
参军摇头:“若他文声在外,倒也寻常。仁宗朝,真宗朝,也都有过先例,所谓状元者,才华见识本来就鹤立于人群。”
“只这陈中甫,就像平地冒出来的,而今成了状元,应试的举子们,多是不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