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潭点点头:“旧闻天河与海通,说的其实不是天上的银河,而是这海水之下,藏着一条河。”
“连月以来,我已经摸清了规律,知道那条河什么时候会再出现。既然你们也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如陪我一试?”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的一会儿,终于顺从了李秋潭。
祁慎微最后知道了,李秋潭说的“河”,其实是海底的暗流。
他们躲在皮囊里,照李秋潭指示,囊中人全部聚在一头,让皮囊沉到一定深度。
越往下胸腔越闷,终于,在纲首憋不住要骂人的时候,李秋潭打了个手势,祁慎微和红鸾飞快地朝另一端跳开。
忽然,周身的重量就变了,他们像被一团云笼在怀里,又像乘着一阵风飞行。
这样飘飘忽忽过了几天,再睁开眼时,几人已经躺在海边的礁石上。
……
李秋潭回到明州,不直接去衙门,也没回自己府邸,而是躲在客栈干了一件事——
写折子。
阿吉拦住他:“大人,祁公子都说了!折子一递,你就跟前任通判一般下场了!”
李秋潭摇头:“他只是方法不对。”
他写完最后一笔,用火漆封把折子封好,又取出另外一只信封套上。
“寻常折子,霍黎敢差人调换。我倒不信,边檄他也敢?”
……
此时是治平三年。
李秋潭被人从死牢里放出来时,他便知道自己赢了。
那封伪造成边檄的信件,已被六百里加急送往了京城。
被关了几日,出来时,连太阳都有些炫目。
李秋潭立了半响,好在,衙役并不催他,让他难得有时间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
他很清楚,自己并未获得自由。
霍黎一事,仅凭他一面之词,难以定罪,大理寺会派人下来调查。
而他自己,就算所述事情为实,假造边檄一事,依然逃不了被贬黜的命运。
李秋潭晒够了太阳,抬脚往牢房里走。
今天是除夕,他不知道的是,八日后,一个全新的境遇在等着他。
治平四年正月初八,圣上驾崩,谥号英宗。
三日后,皇长子赵顼即位。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诏书有云:“荡涤瑕秽,纳于自新。”
李秋潭在狱中又待了半月,朝廷下了一纸调令,命他即日起身,平级调动,赴江宁府任通判。
……
千里外的京师。
周谌安在待漏院,百无聊赖地等着上朝,他手里把玩着一样东西,隐隐有一点翠色。
杜廉看到了:“你去明州一趟,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手上那是什么?”
一抹翠色在他眼中流转,周谌安一笑:“赌注。”
……
马车行在山路上,突然停了下来。
车中人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导车的小厮慌忙告罪:“大人,前面路……没了……”
顾疏平这才睁开眼。
他年前以定远将军之职,赴交趾平叛,上月才从战场下来。
箭伤未愈,火气不由噌上几分:“路没了?”
他鼻腔一哼,“此路虽非官道,却是西南往中原最近的一条,来往客商行过百遍。而今单单我从此道过,路就没了?”
小厮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等了一会儿,见帘子掀开,小厮赶紧躬身伏地,让将军踩着他背脊下来。
顾疏平出来看了眼,连日阴雨,山间云雾氤氯,他试着往前行几步,确实看不清前路。
忽然,雾中走出一个黑影,待近了,他才认出是身边的护卫。
护卫面有愁色:“大人,卑职上前看了,前面突然冒出片断崖,马车是铁定走不了了。我拿石子试了试,底下好像是处深潭。”
肩上的箭伤好像又开始疼了。
顾疏平压住火气,想了一会儿:“此地可是巫山之南?”
小厮慌忙道是:“名为巫阴县。”
他脸色苦起来,“上山前,跟山脚沽酒的老丈打听过了,没说这儿还有断崖啊?”
顾疏平不理会他嘟曦,回身问护卫:“断崖在何处,领我去看看。”
护卫点头,忙在前面导路。
没走几步便到了崖边,顾疏平往下看了看,一派苍苍茫茫。
再抬头,见山林全被雾气包裹,头顶上太阳都不知在何方了。
护卫环顾左右,轻轻咦了一声:“这雾气,好像越来越浓了。”
顾疏平打了个手势,让他噤声:“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护卫忙屏息等了一会儿。
果然有声音攀到耳边来,继而越来越大,清远遒亮,竟然像是宴饮之乐?!
护卫惊慌退了一步,这荒僻山林,如何有人来此宴饮?
他瞪大眼睛看顾疏平。
却见他指了指断崖,神色从容:“乐声是从底下传来的。”
又倾耳听了半晌,自顾自道,“宫商和畅,清弄谐密,古人诚不欺我。看来,咱们是碰上巫山神君祝寿了。”
忽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连带着一点火光浮近。
顾疏平回头。
小厮举着灯笼,出现在二人面前,小心道:“大人,这雾越来越厚了,咱们可是要下山?”
顾疏平盯着灯笼,若有所思:“犀角杯在车上吗?”
小厮道:“那是大人心爱之物,自然时时带着。”
顾疏平点头:“取来燃了。”
小厮诧异张了下嘴,仍乖乖回去取了。
未几,雾气慢慢散开了些,太阳漏出了缝。
护卫欣喜:“大人,趁这雾收,咱们赶紧下山吧?”
他脸上喜色未泯,朝对岸张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到,不由有些疑惑。
回过头,原来是小厮捧着犀角灯过来了。
顾疏平从他手里接过灯盏,靠近崖边时,雾气又退开了些。
护卫恍然:“这灯能驱雾?”
顾疏平轻笑一声,语焉不详:“乐声未停,这山雾便不会歇。既然撞上了,咱们就看看山神是如何祝寿的吧。”
说罢,他便倾下身,将手中灯火,凑近崖下深潭。
小厮跟护卫两两相觑,到底是好奇,也学着主人蹲下身去,趴在崖上看。
鼓点声越来越密,一槌槌似敲在耳边。
护卫不由捂住耳朵,只见犀角灯映照之下,深潭水中仪仗俨然。
他惊叹:“大人果然博闻,真是巫山神君祝寿呢!”
几人屏息看着,连顾疏平都似乎定住了,半点声响不敢发出。
水下车马队列在前,而后是**鼓乐的歌女,再次是身形各异的宾客,其间诸多不似人形。
一只雄虺似是嫌这乐舞无聊,突然发难,一下子叼过前头舞女,吃了下去。
小厮惊得惨叫一声。
顾疏平忙回身制止,怎料手中灯盏不慎倾落,朝那深潭中跌去。
霎时,乐舞声停。
魑魅之声四起:“大胆凡夫!敢窥吾等祝寿!”
……
顾疏平一下子惊醒,手边银盆中的水,跟着一晃。
孟长河有些疑惑:“顾大人?”
顾疏平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做梦了。
他定了定神,挥手让丫鬟下去,继续先前的话:“明日,管家会带你去看那园子,无需太费心力,照原样修好便成。”
孟长河点点头,谢过顾大人赐的酒食,便同一众工匠出了顾府。
回来时候是傍晚,见路旁许多人烧寒衣,他才知道原来盂兰盆节到了。
孟长河推开院门,见银筝也燃了团火,看样子是在烧盂兰盆。
汴梁风俗,七月望日具素馔飨先,将绿竹劈成细丝,织成盆盎状,里头盛些纸钱,放在三脚竹架上烧了。
火烧尽的时候,看竹盆倒向哪边。
向北则冬寒,向南则冬温。
此已成了惯例。
孟长河看了笑,银筝这丫头,倒是喜欢过些人类节日。
银筝看着盂兰盆中纸钱燃尽,不快地哼了一声:“今年冬天又要冷了。”
她蹲在地上望着孟长河,“大哥今日出去干嘛了?”
孟长河道:“在顾府接了份活。”顿了一会儿又说,“明日起,可能要月余才能回家了。”
银筝噌地一下跳起来:“大哥是要出远门吗?”
孟长河摇摇头:“顾老将军要我替他修城东一座宅院。”
“顾将军?”
银筝想了一会儿,“又在城东有座宅院,大哥,你说的不会是停云岭那处吧?”
孟长河挑了下眉:“你怎么知道?”
银筝急忙道:“大哥你可千万别去那里,那宅子闹鬼呢!”
孟长河闻言笑了:“你一个蛇妖,还会怕鬼?”
银筝懊恼吹了口气:“倒也不是闹鬼,只那宅子有几分古怪,每回靠近它时,老觉得晕头转向的。待好不容易绕出来,眼前风物都换了一季。不过嘛……”
她又道,“也许是我当年修行不行,再说大哥你也不是人,去也无所谓了。”
孟长河的前身,是云梦泽畔一株苍梧,闻言只是笑:“既然这样,那我明日便去领教领教吧。”
……
次日一早,孟长河便跟顾府的管家,一路乘船,出了东水门,去了城郊停云岭。
顾疏平早年在此处置了宅院,却鲜少来住。
院落建好,便一直空置下来,草木滋生,藤蔓疯长。
连院门牌匾上题的“云岿”两字,都被苔藓覆去。
好好一座园子,阴森岑寂,竟蛮荒如古冢。
孟长河来之前,宅院早被管家派人收拾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