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竹接过来。
待看清楚上头的字,心头一痛,那股郁气又缠了上来。
他摩挲着上面阴刻的铭文,一字一字念道:“鄜延第四将带器械。”
他将铜牌握在手里,贴在额前,半晌没说话。
再抬头,眼底有潮气:“司马大人说的没错,是战死的将士,想还乡了。”
……
傅春竹收拾好情绪,问向平安:“现在是什么时辰?”
平安看了一眼滴漏:“快亥时了。”
傅春竹问刘成:“大兄今日可有闲暇?”
刘成道:“你要干什么,我陪你去便是!”
傅春竹点头:“算时间,今天恰是孟兰盆节,大兄陪我一道送他们还乡吧。”
平安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他还在疑惑:“那黑铁片是个什么东西?”
刘成几句话,简单告诉了他。
平安喟叹一声,心里又惊又骇,咋舌半句话没说出来。
他们几人,尚不知道傅春竹要干什么,只觉得他拿铜牌在手,必定是心中有了对策。
到西园时,时间尚早,离子时还有不少余闲。
傅春竹改了主意:“大兄可否多找些人来?”
刘成也不问,点点头便去了。
他又吩咐平安:“去把那小少爷也找来,他家家丁嗓门大,这会儿能顶大用。”
平安哪敢多话,赶紧去了。
子时将至,荒原上站得活人数量,倒是跟死人能有一拼了。
雾又起了,饶是见过两回,平安还是有些惊惧。
傅春竹的脸上,却只剩恭谨。
他只身上前,将那只铜牌举在手上——那甚至不是调兵遣将的官印。
傅春竹心里悲悯,想起沈括《梦溪笔谈》里说,而今地下挖出来的古印章,多是军中武官的印章。
凡官员佩带印章,遇上罢免、升迁或是身死,都要上交印章和绶带。
故而,死后,印章随葬的,多半是战死他乡的武将。
他起先读时,只觉说得在理,而今亲眼见了才知,话里悲戚。
傅春竹长叹一声,面对眼前飘如游雾的将士魂魄,朗声喊道:“将士们!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随我回乡罢!”
他喊毕,手里铜牌却不放下,又轻轻唱起了歌,声音低沉,夜风里传得悠扬而悲壮——
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羌人尽汉歌。
莫堰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
余下的众人瞬间明了,刘成带头跟着他声音和起来,荒原里全是慷慨悲壮的凯歌——
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美人尽汉歌。
莫堰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
声音越唱越大,和声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迷途四十年的将士,终于在这凯歌里,踏上归程回乡。
……
“造孽啊!”
叹气的,还是先前那老者,“你们娃子年纪小,哪还知道好水川之战?死了多少人,连黄河水都染红了!”
他又叹朝廷,“这又要打仗,怎么又要打仗呢?西夏内乱,就让他们乱去!”
他想骂又不敢,“官家未免太心善了!”
“老头儿,你这话不对吧?”有人插嘴,“官家倒不如你明理了?况且,此等时机我们不上手,难不成等辽人上手?”
“齐大官人,你这番济世之心菩萨心肠,等几时端坐政事堂,戴了貂蝉笼巾,再说罢!”
“对对对。”有人挤兑,“百年之后,说不定还能配维!”
茶楼众人或笑或嗤,闹了半天,傅春竹静静听着。
他虽送走了亡灵,心里却总觉有事情落下,这两日一直心上不宁。
此番听茶客提到辽人,傅春竹一下警醒,他突然弹身坐起,怎么忘了北边还有一个辽国?
他这一坐起,差点撞到前来添水的茶博士。好在,那人生得孔武,并未被他掼倒。
傅春竹连连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茶博士笑嘻嘻:“贵人哪里有错,小的没扰你雅兴就好。”
傅春竹估计他烫伤:“平安,带了药膏没?”
他说着,要撩茶博士衣袖,岂料那人力道陡然增大。
傅春竹来不及看,只见他袖里头,好似藏了刺青。
“我去添水!”茶博士急匆匆下去了。
傅春竹盯着他背影,琢磨半晌,忽然问平安:“张大替陈家挖淤泥得的东西,买主是否就在这茶楼?”
夏日天炎,平安啜着冰雪丸子正痛快,说话含糊:“这我不知,不过陈家挖井,老板作为东家,是差了两人过去帮忙的。”
那看来,是铜牌刚被张大挖出来,茶楼里人就收了。
寻常人谁会买这铜牌呢?
傅春竹琢磨着:“老板是哪里人?”
平安扬起脸:“这我可得打听打听。”
“河北逃荒来的,边疆战事多。”
旁边有晓事的告知,“一个破落户而今,在洛阳中心开了座茶楼。后生,是想跟老板讨教讨教开店的本事?”
傅春竹的脸色,忽然寒了下来:“傅某倒真是有事跟他讨教。”
……
“张大是不是你杀的?”
半壶春老板劈头就被傅春竹这么一句,仿佛没听明白:“哪个张大?”
傅春竹不跟他遮掩,摸出块铜牌道:“认识这个吗?”
老板接过来细看:“我听说了,外面那些人都说,前几日有个后生,拿块军牌,喝退了三千亡灵。”
他赞赏地看向傅春竹,“还是年轻人有胆识!”
傅春竹轻轻一笑,有几分玩世不恭,“今天晚上,我就召张大出来,问问看杀他的人是谁,你信么?”
老板脸色一白:“说的什么疯话!”
傅春竹摩挲着铜牌,索性也不看老板了:“倒也不用问,我手里已有些证据,便直接将他拉到你床头,跟你对质。”
老板闻此一言,炸得头皮发麻。
他扑通一声跪下:“别别别!是,我承认是我杀了他!我那是无心之过,本想去官府领罪,结果陈老爷子复活,白白空出一副棺材,他又是个外乡人,我就……我一时糊涂!”
“我本来该信你的。”傅春竹冷眼看他,“只是不巧,今日看到你店里伙计臂上的狼牙文身了。”
傅春竹其实并末看得分明,他向来惯会唬人,“连辽人都收容,老板真是好大的肚量!”
他这番话说完,还等老板作色翻脸。
岂料,茶楼老板倒是真换了形容,再抬头已是满脸惊惧:“公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