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的花月楼,醉人的酒香里,裹着浓郁的脂粉气。
傅春竹穿过嬉笑的人群。
台上,一位胡女正跳着西域舞,楼梯上落满了鲜花。
他走到一间房前,推开了门。
屋内,一个黑瘦的老头,正搂着几个风尘女子,举杯相欢。
见到傅春竹,黑瘦老头止了欢笑,尴尬道:“真是巧了,原来官爷也在这里,是想与我喝上几杯?”
说着,便将酒杯递了过去。
傅春竹拔剑出鞘,将那只酒杯一剑刺碎。
老头一惊,忙打发几个女子出去:“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喜欢结交怪人,听说江宁出现了一个在青楼安家的干巴老头,怎么能不来认识一下?”
“咳,安什么家,就你手下的那点钱,哪够在这种好地方花个把月的……老·鸨是被我唬住,才饶了几天账,恐怕明天我就得被撵出去了,嘿嘿。”
一枚剑尖,抵住他的心口。
“我问你话,若有一句不实,这剑便进去一寸。”
老头看着面色如铁的傅春竹,收了那副得意的神色:“反正人也死了,钱也花了,我这辈子的乐也享足了。你要觉得老头的一条命还值点钱,就收了吧。”
“我快马加鞭赶了三天三夜,不是为了你这条命。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北霁岭中龙池的事?”
老头故作镇定道:“你有什么根据?”
“那软骨香是江湖禁药,凭你怎么买到,何况是在那种地方?想必,是在那面开满紫花的崖壁上采的。”
“看来你也去过那里了,没想到还能回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带你们去的,是一个叫冯二爷的吧。你们也不想想,既然有冯二爷,怎么就没有冯大爷?”
“你是他的兄弟?”
“小子,我与你说个故事吧。当年,有位姓李的将军,驻扎在北霁岭。一个穷苦地方,驻扎是为个什么?”
未等傅春竹开口,老头接着道,“是为了镇守一条龙。他起初也相信,得龙者得天下的说法,所以苦心为朝廷守着。”
“前朝都亡了,他还以为,只要守住龙脉不断,就还有复朝的希望。可后来,他也明白了,龙不过是一种灵兽罢了。”
“什么真龙天子,都是用来骗他,和那些无知百姓的鬼话。”
“死之前,他为了防止有人借龙生乱,就把这事情,告诉了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也就凭他一句话,世代守了下来。”
“可你那兄弟守着的,就是条假龙!”
“咳。”老头叹了口气,端起酒壶喝了一口,“真是好酒,可惜,我那弟弟就喝不着了。”
“他就是个龙痴而已,偏偏他爹断气前,把龙的事情也告诉了我,说是怕我弟弟被一个痴字给害了。”
“我为了不伤那龙痴,就带他进岭子看了那个水池。里面有块石头,看上去像龙,其实都是前人设的陷阱罢了。池水有毒,能伤人心智,他也不敢下去查验。”
“所以,你就让你的弟弟,守了一辈子的石头!”
“哼,我给了他一个念想,若不是因为你们,那石头对他来说,就是真龙。”
“你的意思是,龙在别的地方?”
“嘿嘿。”老头笑道,“我只说了个故事而已。信不信就由你了。”
“你与我说这些,不怕被我找到?”
“我可不像我弟弟,守着龙有什么用?龙不龙的,一个名头罢了。盛衰兴亡,都是人在作恶,却要归结到别的东西上去。”
“不如像我一样,找机会过些好日子。不过嘛……”
老头又啜了一口酒,“小子,我与你说这些,就是因为我赌你找不到!”
……
傅春竹再回到村子时,已是遍地冰雪。
巍巍的北霁岭披着雪衣,如同一条白色巨龙。
冯宝见到傅春竹,兴奋道:“傅大侠,你终于回来了!”
他将梅落剑还给傅春竹,“这可真是一把宝剑!好几次在夜里,我都听到了它的鸣啸声。”
“鸣啸声?”
“是啊,有时像在哭呢。都说宝物识主,这下见识到了!”
傅春竹疑惑地看了看剑,不明所以。
他拿出一个金饼,笑道:“这是还你的老婆钱。”
……
到了冯二爷家里,三姨正哄着冯小虎。
傅春竹又掏出一枚金饼,递给三姨,“我遇到了小虎的大爷,他说这是留给小虎的。”
那三姨接过金饼咬了一口,大喜道:“他那大爷,几月前说要做笔大买卖,我们还笑话他,原来是真的!”
说话间,那小虎又不安分起来,似乎想要爬到床下去。
“这小虎啊,也算傻人有傻福了。”三姨一边拉住他,一边笑道。
傅春竹却心生奇怪,朝那床下看去。
最里面有一个箱子,他伸手将箱子拖了出来。
箱子上着锁。
“反正冯二爷不在了,这就是小虎的东西,你替他打开吧。”
傅春竹抽剑,断开了锁。
箱子里是一坛水,隐约发着一股磺味。
他看了一眼在三姨怀里扑闹的冯小虎:“小虎变成这样,是在何时?”
“中元前一天。”
傅春竹心中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冯二爷以为自己守得是条真龙,便想让他儿子也接着守下去。
但冯小虎志在江湖,断不会愿意像他爹一样,在这地方待一辈子。
冯二爷那个龙痴,竟用这毒泉水,将自己的儿子弄痴傻了。
难怪,他知道自己守得是块石头后,也跳进了池中。
……
入夜,窗外飘起雪来,敲击着冰冷的屋顶。
辗转难眠的傅春竹,起身打开了门。
天地间,北风呼啸,雪霰飘摇。
村中央的水潭,已经结冰了。
潭心处的梅树,被白雪覆盖,如同一座冰雕。
雪落了满头的傅春竹,忽然心头一震。
他走进风雪中,踩上池中嘎嘎作响的冰,来到了那棵梅树下。
满树的梅花,如红云珊珊。
一片梅花,突然从枝头飘落。
他摊出手掌,梅花落到掌心,竟融化成了一汪绯红的水眼,如一滴红泪。
雪仍在纷纷落着,傅春竹抬头看着这棵高大的梅树,喃喃道:“那夜真龙现世,观者都以为是龙降红雪,原来是龙落血泪。”
刹那间,月华大散,白雪携着红梅,在风中肆意飞舞。
清冷的寒气中,隐隐传来了几声哀怨的低鸣。
原来,那夜里的声音不是剑鸣,而是龙吟。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为李将军而泣吗?他守了你一生,只不过是不愿死心罢了,终究,还是看着故国落入了他人之手。
天地间,哀鸣声低徊如诉。
傅春竹仿若懂了什么。
所谓痴,有时,只是做梦之人不愿醒罢了。
若他人之梦,即为我之清醒,那么庄周与蝶,又孰能说清呢。
梅树的枝丫,颤动起来,满树梅花,如泉涌一般纷纷飘落。
傅春竹苦笑了几声:“罢了罢了,今夜对梅而语,我也是半痴了。”
他解下梅落剑,伴着一声清越,剑身插入雪中,“我听闻李将军的家乡多梅树,在这苦寒之地却难见到,这就是你化梅的本意吧。”
河山尽是埋骨处,老兵几度觅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