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迥,云中传来孙雁翎的喊声:“任子期,我把死门暂时堵上了,你们从生门出来!”
幽幽华光,照亮了前行的路。
任子期仰头望着天,雨丝飘进中,凉凉的。
半晌,他低笑一声,提步向生门而行。
上古凶刀每走一步,气势都在攀升,黄河阵在身后轰然闭合的瞬间,他的修为已然回复到进阵之前。
“孙雁翎。”
他站在薄汗沁湿额头的女子面前,嗓音微哑,“你怎么脱身的?”
“我呀!”
孙雁翎收回百兵谱,抿了抿汗湿的碎发,笑道,“我把姚老爷子吓住了,我跟他说要找道服文士,算算负心之账。可算让老爷子相信,我跟他不是一伙,会帮忙救姚小娘子了。”
任子期眼眸微凝,低语:“你没被掳走?辛雩掳走的是姚姻?那么……”
他定定谛视着她,语气微重,“山川辽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当然是……”孙雁翎刚要抬出庚金之气搪塞,倏忽触到任子期深沉凝重的目光。
那些插科打诨蓦地梗在了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
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恼火,令她无法直视对方。
……
“那么几位,咱们可说好了,文契为凭,这交易就算成了。”
装潢精致的大厅中。
头戴乌纱唐巾,身穿绿罗道袍的姚姻,顾盼生辉,落落大方一拱手,声线微粗,“承蒙各位长辈提携,晚辈姚贤在此谢过。”
几位家底厚的商人纷纷起身,呵呵笑道:“往日我们总担心令尊膝下只有一女,万一所嫁非人,这万贯家私可不就便宜了他人?”
“如今好了,嗨,原来是怕独子天折,当女儿养的呀!好啦好啦,如今你业已成年,日后可要帮令尊多多分担。”
房梁上,辛雩“噗嗤”乐了,一口果渣喷出一步远,整个人笑得打滚。
姚老爷子家大业大,可也有头疼之事。
他白手起家,向上没个可靠之人,向下又无儿子挑大梁。
年轻时没事,一过四旬,别人跟他谈大宗生意,都要考量考量。
唯恐老爷子撒手人寰,生意摊子散了。
姚娴此来,就是女扮男装,安生意伙伴之心的。
待人群散去,辛雩跳下梁来,笑嘻嘻地拱拱她:“你真不打算嫁人了?”
姚娴,或者说姚贤,白她一眼,嗤笑:“若遇到让我死心塌地之人,也没准儿。”
“若遇不到呢?”
“那我就把我爹的生意做到大江南北,看上谁,就买下来!”
姚娴玩笑一句,复又笑道,“我真不觉得自个儿辛苦,做生意可比嫁人生子有意思多了!”
辛雩拍了拍姚娴的肩膀,没再劝说。
她这次肯下这么大的本,也是觉得跟姚娴臭味相投,难得遇到跟自己一般离经叛道的女子,不帮一把,总觉得亏得慌。
至于霈霖,溜也溜了,坑也坑了,估摸再跟他谈不生小蛟龙的事儿,也能说通了。
辛雩喜滋滋一寻思,打算将姚娴送回家后,就去见那个倒霉催的。
……
县城外。
沈家的家丁终于撑不住,哎呦哎呦躺倒一片,黄河阵彻底散了。
双目迷·离的沈小娘子,浑身颤了颤,醒了。
她茫然四顾,再看看手中失去灵动光晕的令旗,转头问正在互相道别的孙雁翎三人:“辛公子呢?什么时候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妲己之泪的效果到底过没过去。
霈霖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沈小娘子捻着令旗,神情有些古怪。
半晌,才呢喃:“他可真好看……”
孙雁翎瞬间懂了,合着这姑娘也是个看脸的!
霈霖不由扶额,低声跟两人道:“我先把她送回去,回头寻了拙荆,让她自己收拾烂摊子。”
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提醒孙雁翎,“我看这位兄台修为不稳,似乎遭过什么麻烦。姑娘要有空,不妨带他去凶市走一遭,那里应当有法子的。”
孙雁翎没想到,对方会提到凶市,又不好解释跟凶市的纠葛。
稍稍愣了下,才叹气:“没有钥匙啊,又没里面的化形神兵领路,我们进不去吧?”
霈霖鬼鬼崇崇张望一番,竖指于唇,压低声音道:“嘘,无端连累二位,在下送条消息做补偿,可不要透露出去。”
他神神秘秘地将一张图纸,塞给任子期,解释道,“有座小城里,住了一位精于篆刻的师傅,只要有图纸,他就能刻出凶市钥匙。”
“不过,他每年只放出十二桩任务,任意完成其中之一,才能请他出手。”
自北邙山秘境关闭,孙雁翎就颇有几分自暴自弃。
如今听得这说法,她不由怦然心动,蓦地瞪大了眼。
霈霖被她灼灼目光,盯得后背发紧,连忙举手发誓:“真的,不骗二位。拙荆之前跟我闹别扭,发火打碎了钥匙,我就是找他重新刻了一枚。”
顿了顿,他千叮咛万嘱附,“别告诉别人哈,这事儿吧,毕竟不合规矩。”
孙雁翎魂不守舍地点头,整个人犹如飘荡在云端,仅有一根细细的蛛丝连着大地,令她不至于完全失态。
她死死捏着图纸,捏得那样紧。
许久许久,她才恍恍惚惚开口:“任子期,走,跟娘去寻人。”
上古凶刀任子期,这会儿真的很想砍人。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十月朔,寒衣节,边塞将校皆赐锦袍,士庶出郊扫墓,焚烧纸钱冥衣。
北方县城,大街小巷处处飘荡纸灰,那是周边百姓为绝户人家烧的,免得自家亲人在下面被抢。
时值三更,朔月暗黑。
寂静的城中,唯有敲更人半死不活的吆喝陪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倏地,一双黑沉的眸子开了,城中鳞次栉比的建筑,混合着纵横阡陌,倒映其中。
那眸子,比夜幕还黑,比幽潭还深,
似有无数痛楚压抑,压到极致,反而现出冰冷无情的质地。
巍巍城墙之上,黑斗篷猎猎作响,眸子的主人纵身扑下,掠向城北一户人家。
婴儿的啼哭声冲天而起,产妇在难耐的剧痛中,猝然昏迷。
稳婆怔怔望着床前不知如何出现的黑斗篷男子,喉头咯咯作响,艰难地望向外面,仿佛失明失聪。
还在叩拜诸天神佛的男主人,终于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手,清瘦修长,提着一只暗金铜铃,轻轻一摇,就是摄人心魄的铃声。
婴儿停止啼哭,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铜铃,却只能看到一团团纠缠的模糊色块。
斗篷下的人蹙了蹙眉头,不死心地再次摇动铜铃。
就在此时,白中带赤的刀芒遽然劈开墙壁,去势不停直逼铜铃!
先发后至的女子暴喝声,震碎了屋瓦:“何方妖孽!?”
黑斗篷瞳孔攸然紧缩,毫不停留,飞身掠向外面。
夜色深沉,飞灰漫天
直到此时,陷入静默的人家,才传出凄厉惊呼。
……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阔送青来。
青松掩映下,秋叶金菊渐次黄遍,无精打采的野鸟,在枝权间休憩。
矮矮围墙内,粗制滥造的房屋高低错落,偶尔有吃撑的公鸡,踱进堂屋,留下点五谷轮回之物。
“哎哟哟,小花,这个不能吃,是你同类。乖,去睡你媳妇吧!”
满脸菊花的干瘦老头,伸出鸡爪子似的手,甚爱惜地抚·摸在饭桌上蹦跳的公鸡,浑浊眼珠里带着令人惊悚的慈爱。
任子期双臂抱肩站在堂屋外,面无表情地问孙雁翎:“这就是,那位能复原凶市钥匙的篆刻师?”
同样目瞪口呆的孙雁翎扶额,搜肠刮肚找理由:“有本事的人,大多脾气古怪。”
任子期阴郁着脸转头,不错眼珠地盯住她,幽幽问:“这么说,我本事不够?”
孙雁翎当场被噎个半死。
上古凶刀任子期,似乎对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错误认识。
终于吃饱喝足的篆刻师,吝音地抽出时间,甚挑剔地打量二人,剔着牙道:“接任务是吧?正好,之前我进山遇险,欠了个人情,你们帮我还了吧!”
说着,招手唤道,“小伙子出来吧!让他俩带你找弟弟。”
内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黑色袍裾在门口划出温柔的弧度,包裹在黑斗篷中的人,走了出来。
正是昨夜仓促交过手的那位!
任子期登时沉了脸,掌中长刀速然成型,一言不发,就冲黑斗篷兜头劈下!
黑斗篷极速后退,手提铜铃猛然摇动——
“嗡——”
奇异的韵律,在狭小堂屋跳跃,带来三魂七魄的战栗。
然而,任子期毫无反应。
倒是孙雁翎和篆刻师,呻·吟着“噗通”坐倒,眼神迷·离。
黑斗篷蓦然瞪大了眼,难得的失败,令他有一瞬手足无措。
“锵!”
长刀将他逼至墙边,刀锋狠狠斫进砖石中。
任子期冷笑着揶揄,“你接着跑啊!昨晚不是挺能飞的么?”
黑斗篷后背重重砸在墙上,风帽顺势下滑,露出了形容稍显狼狈的年轻人。
他面色苍白,眼尾极长,天然就带着股好欺负的样儿。
然而两次遇到他,一次让他逃了,一次陷了孙雁翎,任子期都不算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