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刨出来了?”
“刨了一地,这回都刨到真君庙后边了。”
孩子有些不耐烦,“每年来一回,爷爷你说可怎么办啊?”
老贺揉揉膝弯:“还能怎么办?埋回去呗!”
他是戍边的老兵。
这道虽是古战场,几下山川变换下来,早不通人迹,朝廷驻兵百余年,兵马从未打这儿走过。
可是位置险,隔着隘口,遥遥就能望见对面,不驻兵又怵得慌。
老贺叹了一声,扛把铁镐,去埋先辈们被刨出来的骸骨。
山里野兽多。
头一回他年纪还小,跟着父亲上山埋骨,被满山白惨惨的人骨,吓了一大跳,回来半个月,连白面馒头都吃不下。
日子久了,已经可以一个人扛着铁镐去埋了。
老贺不愿他往那边山谷去,遥遥望见了,就回来喊一声。
老贺腿脚还走得动,坟堆下一堆人骨,比他鬓发还白。
他搓了把手,盯着那些骨头看了半晌,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后一回了,最后一回来替你们埋骨。”
老贺铁镐挥着,心里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东西,隔三差五来此翻骨头?
不会是兽类,老贺心道。
怕孙子害怕,他一直不敢明说。
野兽翻墓穴,多半是饥饿,翻出了骨头,就算啃不下上头,好歹也有牙印。
而他埋的骨头干净得很,甚至都没有被蹄子踩陷进泥土。
埋了一会儿,老贺扶着铁镐歇息,他心念一动,会是人吗?
这里先前虽是哨岗,几十年来,却因寒气愈往南下,戍边的将士也跟着缓缓南移了,直退到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去。
朝廷对此,自然没有话说。
发的军饷,本来就不够他们御寒的,且与北地又隔着山川之险,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哨岗却还是留着,留他这样的老兵看守。
整片荒山,几年来,就只有老贺和小孙子活动。
会是人吗?
老贺又问自己一句,山石瞬响间,居然真让他望见了两个人影。
……
“吧嗒!”叶片上蓄着露水,风一招摇,一下砸在平安眼皮上。
平安揉揉眼睛,有点生疼,眼睛全张开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他脑子还没醒过来,耳朵却先醒了,迷迷糊糊,好像听到远方的雷声。
“轰隆隆——轰隆隆——”平安懵着脑子听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城郭已经远了,过了太华山,半月来几乎就没见什么活物生息。
傅春竹主仆俩,离开洛阳,骆小官人找了辆牛车送他们出行。
牛车平稳且又宽敞,就连汴梁那些权贵,也是很喜欢的。
小官人偏偏骄横看不上,嫌失了身份。
等仆役牵了马车来,就做顺水人情,把牛车让给了傅春竹。
傅春竹当然乐意,牛车舒缓,行得不疾不徐。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太华山口,赶车的汉子再不肯往前走了,说骆周给的银钱,只够送到这一程。
傅春竹也不纠缠,更不出资继续雇佣,叫平安取了包裹,两人下车上山。
牛车有毡帘遮着,在车里不觉,下了车才发觉,白露将近,山里不是一般凄冷。
好在秋景高户,沿途十里白桦林,层层叠叠的金光,倒是遮掩了许多寒气。
再往北走,饶是树林,都见得少了。
平安脑子转回来,仍是不想动。
昨夜睡得舒坦,没有受冻。
他瞪着眼睛,看着高天,天色干净得很,除了几丝游云,连飞鸟都没有经过。
耳边那雷声却还在响,轰隆隆轰隆隆……
被吵醒,总归是有几分气性的,平安颇为不耐,秋天都到了,还打什么雷?
他挣扎一下将要起身,雷声滚动地更厉害了,轰隆隆似乎要炸在耳边。
平安还没来得及捂耳朵,眼前所见,又让他吓了一大跳。
那声音哪里是什么滚雷?
一望无垠的天空中,居然驶来了一辆大车!
是真的车子。
比汴梁城里,运送海鱼的太平车还大,高得像座屋宇。
平安嘴巴惊得忘了合上,眼睛黏在大车上,撕不开。
车子底下的轱辘轴,却还没有石磨大。
数量倒是多,几百个牵成一线,走一步就发出轰隆隆的雷声。
“天……天上有大车!”也不知喊给谁听,平安舌头差点咬掉,扭身从地上滚起来。
心底凄凄惶惶,难不成自己死了,已经到了西天?
滚起来却好办了。
原来是他自己睡觉不老实,脑袋瓜子枕到下坡处,看的原是水底的倒影,这大车怪虽怪,却是踏踏实实走在地上的。
即使不是在天上飞,这莫名来历的大车,还是让他不安。
平安着急找傅春竹,却因昨晚两人拌嘴,各做一处睡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找傅春竹不着。
……
“栀子花儿喷喷香,亲哥插花妹头上。叫妹莫在人前过,人也漂亮花也香。羡煞几多少年郎……”
少女哼着小调,去够那树上的花。
乍瞥见傅春竹明显吃了一惊,脸是红的,齿间最后一句唱词仍漏了出来,“羡煞几多少年郎……”
傅春竹负手赞她:“好听。”
姑娘脸更红了。
傅春竹觉得有趣,有心要逗她:“也给我一朵罢?”
她怀里的簸箕,盛满了栀子花,小姑娘从中捡起最饱满的一朵,莹润坠着晨露,小心递给傅春竹。
傅春竹嘴角噙着笑,刚要去接,那姑娘面容渐渐模糊,忽然就跟春花一样不见了。
平安一张脸怼在他面前:“公子,做什么美梦呢?”
那少女音容,还停在脑子里。
傅春竹楞了半晌,拍拍平安的脸,让他挪开,自然不去回他问题:“怎么了?”
“我眼睛才睁开时,你猜看到了什么?”平安神色夸张,手脚都飞起来,“一辆大车!”
他两手比划着,“比太平车大多了,在天上飞!”
傅春竹还没心思辨他话里真假,认真想了想,天上飞的大车?
似乎欧阳文忠,公早年见过,车马仪仗,从高天行过,管乐声都听得分明。
不过,傅春竹心底一直存疑,觉得欧阳公的《归田录》,没有谈及此事,反由他人记录,未免有道听途说之嫌。
他便开口问平安,是不是没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