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竹轻轻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打听个事。我估摸你的年纪,那几个狱卒不知道的事,兴许你能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里以前有位姓罗的官人?”
乔行霜闻言,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
问对人了,傅春竹心道。
传言此地寇贼甚多,他还庆幸,路上并未遇着一个。
稽安镇里,处处没有罗修的消息。
如他猜得不错,罗大人五年前削职回乡时,道上就被人劫了。
傅春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因为面前这人,未必不是当年劫杀罗修的人。
乔行霜只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他眼神狠厉,“那老货郎嫌命长,你也学他,找死来了?”
平安一听,慌忙跳起身,挡在傅春竹面前。
他用整个身体护着主人,可惜,镣铐还在身上,看上去没多少威慑力。
乔行霜看着他们好笑:“罢了,便让你死个明白。”
“五年前,罗修过凤眼山羊蹄子谷里,就被人劫了全家。而杀他们的人正是在下。”
“也不对。”他又道,“罗修那老东西不是我杀的,他过羊蹄子谷是横着过的,我们劫他之前,他就已经躺棺材里了。”
乔行霜来了兴致,将五年前的事情,细细跟傅春竹说了一遍,仿佛已当面前之人,已是死人。
傅春竹听罢,脸上不见悲痛也不愤懑,只好似终于弄明白了什么事情。
酒肆掌柜说,杜念安右眼那珠子,是老货郎五年前寻来的。
那珠子光华迤逦,不似凡物,一度让他觉得,是否就是罗修的称心珠?
傅春竹迟迟未下判断,只因疑惑,它如何能落到老货郎手里?
却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他不咸不淡说了句:“你们做事倒是干净利落。十来匹马进了隘口,不见一匹出来,怪不得老有传言说,那附近的河里有‘马皮婆’。”
乔行霜以为他故作镇定,冷笑道:“那老货郎认出我是杀人的恶鬼又如何?他已先我一步,去跟阎王报告了。”
“至于你小子,左右不过明日死,我权让你多活几个时辰。去了阎王那里,千万记得,好好说话。”
……
杜念安坐在镜子前,缓缓揭开蒙在眼上的布条。
灯火幽微,镜子里映出张凄惶又忧愁的脸,苍白惨无血气。
屋子东南角,蜷着一个“人”,身形大得很,肩膀稍一耸,就能将这屋顶撑破。
它身上还有血迹未干,青皮紫面,擦牙掀出唇外,缩在那一角,也不动弹。
那便是杜念安睁眼就能看到的“鬼”。
再次见它,杜念安心底还是有些恐惧,虽然那青鬼,温顺得有些吓人。
除了相貌可怖,它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奴仆。
杜念安颤巍巍走向那个影子,他手指攥得发白,向它发令:“你去,再帮我杀一个人。”
青鬼喉咙深处呜咽了两声,开始说话,声音粗粝得像磨刀石:“我昨夜,帮你杀了两个,还不够吗?”
昨夜,傅春竹和平安沉睡后,没人知道,杜念安唤了青鬼来。
杜念安摇头,不敢去看它,嘴唇微颤:“发现了……还是被人发现了……”
青鬼伸出爪子,搭上他的头:“发现什么?”
杜念安看着壁上的影子,灯烛将他跟这青鬼融成了一体。
他声音里带着寒气:“傅春竹,他昨夜一直盯着我眼睛,让我很不舒服。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青鬼又摸了摸他的头,似是安抚:“明白了,我去挖了他眼睛。”
……
平安觉得,他家主人活这么大,还没被人揍死,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傅春竹身受桎梏,仍笑着回应乔行霜:“天行有常,阎王爷先请谁,还不一定呢?”
他有意要吓唬乔行霜,“您听我句劝,别出这牢门。今日朔日,月亮都没了,夜行当心,别丢了命。”
乔行霜不跟他纠缠,冷哼一声:“我劝你先收了口舌,留着明日再卖弄,届时,看稽安镇的百姓留不留你!”
稽安镇百姓留不留傅春竹,还待考证。
倒是乔行霜,真如傅春竹所言,先被阎王爷惦记上了。
傅春竹只听牢房外面一阵喧嚣,还不知出了什么事。
次日一早,公差来提。
上了大堂,他才发现,堂上居然停着乔行霜的尸体。
傅春竹盛眉,昨夜里一番戏言,不想,这人竟真死在了他前面。
平安晚于傅春竹押解上堂,看到地上尸体时,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以为眨眼工夫,自家主人已被这帮暴徒行刑了。
平安嚎了两嗓子。
眼泪还没挤出来,听见傅春竹道:“你哭什么?”
吓得他眼泪赶紧憋回肚子,扑过去抱住人:“公子,我还以为那边躺的人是你!”
傅春竹瞪他一眼。
忽又认真看那尸体,身量跟自己,居然真有几分相似。
乔行霜怎么死的,还没有人告诉他。
他看着尸体被挖空的右眼,脑子里止不住想起杜念安。
傅春竹一生见过珍奇不少。
杜念安右眼那珠子,他初次见它,是某回牡丹花宴上,罗修罗大人将它当宝似的炫。
那珠子的神通,傅春竹还未全然弄明白。
罗修唤它称心珠。
可他昨夜试探过杜念安,若珠子真能“称心如意”,老货郎此时也该死而复生了。
傅春竹将此荒诞念头,抛诸脑后。
又想老货郎说过,杜念安夜里能看到鬼……
难不成,还能驱鬼杀人?
他这边想着,那边知县老爷,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魏大人体型浑胖,颊上带着醉酒的配红,傅春竹似乎觉得,他每踱一步,都卷着阵酒气。
知县大人端坐堂上,只把惊堂木一拍,便没有下文了。
傅春竹看他眯缝的眼睛,也不好猜测,此人是不是睡着了。
此等酒囊饭袋,看来,得亏乔家兄弟帮衬着,不然这稽安镇,还不知成个什么样?
不过,依乔行霜这秉性,狂躁易怒,也不像能料理事的主。
看来这个县境里,真正主事的,是他那个“盗亦有道”的大哥——乔履冰。
傅春竹便主动开口:“请问在下这桩案子,是谁负责审理?”
堂上人不答话,几个捕快坐在角落里斗蛐蛐:“急什么?头回见到人这么赶着寻死的!”
有个年轻些的衙役,好心回道:“乔庄主在路上了,马上就来。”
……
乔履冰过来时,脸上还带着薄怒。
见他来了,魏县令打个呵欠,让人扶下去,将堂上的最高位置,留给了他。
乔履冰却不登堂,他径直走到乔行霜尸体旁。
尸体的脖子上,被咬了个血窟窿,右眼珠子已被挖去,左眼那只也不走运,掉出了眼眶。
乔履冰拿帕子襄住手,小心将弟弟那颗眼珠子送回去。
他进门来,就不发一语。
只在收拾兄弟尸体时,怒气慢慢敛去,最后只剩下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