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刚开始战战兢兢,以为会遭怒火波及。
见此情形,倒是脑子一懵,手脚有些不知往哪儿放了。
乔履冰替弟弟理好遗容,又屏退众人,这才走到傅春竹面前道:“傅公子,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他年纪四十上下,跟乔行霜一比,显得老沉持重许多。
乔履冰道:“你来镇上几日,已经死了四个人了。”
傅春竹悠悠道:“我不来,人也会死。”
乔履冰不跟他打机锋:“我不知你是何方神圣,这两日我打探过,那些人死时,你都不在场。”
“既然如此,稽安镇的事情,便跟你没有干系了。”
他招招手,家丁捧了几锭元宝上前。
乔履冰道,“我兄弟唐突了你,这些银两算我替他赔的罪。山长水远,傅公子歇息够了,还望尽快启程。”
傅春竹一笑,看着乔履冰道:“你到底还是疑我。想我大约是个道士,会些妖法。可我告诉你,我若走了,死的人更多。”
乔履冰正色道:“你来历不明,我不得不疑。傅公子收下这银子,咱们还能体面相待。若你执意不走,我便只好请人送你走了。”
傅春竹摇摇头:“乔庄主这般爽利,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不走,自是有我的理由。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样东西。”
乔履冰不耐烦:“你要何物?我差人帮你找。”
傅春竹就等他这句话:“杜念安,乔庄主可认识?我要他右眼的那颗珠子。”
乔履冰面上一冷。
他原以为,这人谦恭谨慎,真是来救世的菩萨。
却没想到,是个生身恶鬼?
只他自己也背了一身业债,不好苛责人家,便直接问傅春竹为什么。
傅春竹知道他多想,好心解释:“放心,取那珠子要不了他性命。我原是京城奉宸库的,那珠子其实是我一个……”
傅春竹不好说,跟罗修是什么关系,他不耻那人的行径,却跟他一张席上吃过酒。
那年牡丹宴上,罗修酒已上头,将那称心珠,献宝似的示给众人。
“不久前,我得了这珠子,那夜里方睡下,闻着耳边仙乐飘飘,身体忽然就轻了。当即如李太白,登了青云梯飞到仙宫上。”
“那仙宫,白玉做的栏杆,阶下姚红魏紫成群。花中有一美人,邀我共赴云雨。临走又让我摘她园里一朵花,说日后以此为凭。”
醉酒人口齿有些混沌。
傅春竹想仔细看那珠子,无奈离得太远。
罗修接着道:“我原想摘朵锦帐芙蓉,结果美人拦着我,说红色万万碰不得,切记切记!”
罗修道:“后来你道如何?”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几日后,殿前司来调马匹,一条红巢马受惊,马蹄落下来,离我只三寸!”
“亏得这珠子在怀,听得我的愿,不然,我可就剩半边脑袋,同诸位席上吃酒了!”
席上人哈哈大笑。
罗修得意洋洋:“只可惜啊,花到底没摘到,等百年后上了仙宫,不知以何为凭!”
席上有人参谋:“这等好办!你将这称心珠当做通灵宝玉,含在嘴里入葬了,到时上了仙宫,美人自是来迎你!”
看来罗修照办了。
傅春竹想。
乔履冰做事谨慎,连刻名号的银器都不要,更違论死人身上的。
这称心珠,便侥幸落在了老货郎手里。
……
乔履冰皱眉:“你同我说这些是何意?那珠子有这等神通?能帮罗修挡灾,还能帮杜念安杀人?”
傅春竹道:“珠随人意。”
乔履冰浑身一僵,忽又摇头道:“若真是这般,我倒也不怕了。我这一生,业债太多,倘若真被他驱鬼杀了,也算死得其所。”
乔履冰仰天长叹,“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穷酸文人,屡试不第,被人诱使走马帮。”
“尝了点甜头,就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姓魏的不顶事,我便替他管管事。”
他苦笑,“不指望赎罪,只也算圆一下出将入相、泽及百姓的大梦罢了。”
傅春竹见他坦承,心里也高看了三分:“既然这样,我索性也不瞒你。你弟弟其实只是个替死鬼。”
乔履冰一愣:“什么意思?”
傅春竹问:“乔庄主有没有觉得,令弟的身形,与我有几分相似?平安上堂时,也差点将乔行霜的尸体当成了我。”
“昨夜,凶手想杀的其实不是乔行霜,而是我。”
傅春竹道,“毕竟没人知道,乔行霜昨夜会突然进牢房。而我,整个稽安镇的人,都看到我被抓进牢里。”
乔履冰盯他看了半晌,平复下呼吸:“傅公子可知,是谁要杀你?”
傅春竹笑:“我当然知道,所以乔庄主放心,我要的东西,自己会去取。令弟的仇,我也会帮你去报。只要乔庄主不急着赶我走。”
傅春竹临走又道。“对了,乔庄主可知,令弟为何要杀老货郎?”
乔履冰垂眼:“知道,管家什么都告诉我了。”
傅春竹意味深长:“知道便好,人在做天在看。乔庄主五年前做的好事,吓得行人都不敢往浅水滩饮马了。”
……
平安问傅春竹:“方才你们聊了什么?”
傅春竹道:“聊马皮婆。”
平安一愣:“公子你不是说,那老婆子是唬人的嘛!”
“不是唬人的。”傅春竹道,“那浅水滩的水,真的能吞马。”
他有心逗逗平安,见他脸上惊诧,终于好心说了实话。
“老货郎当年目睹了他们劫货杀人。乔履冰做事谨慎,棺材里殉葬的东西他不要。故而那称心珠,便辗转落在杜念安眼里了。”
傅春竹道,“咱们现在去找杜念安罢。”
平安听了长长一番话,脑子转不过来:“公子,你现在去跟他摊牌吗?他有称心珠在手,咱们纵然是八臂哪吒也敌不过呀!”
傅春竹没吭声。
走出衙门老远才回道:“称心珠这东西,我还没拿在手里仔细瞧过,到底有没有那般神奇,还不得知。”
“我出牢房时看到了,门匾上新有道抓痕。鬼怪无形,断不会留下这种痕迹。”
“杜念安不是要猴戏的吗?他身形灵巧,攀墙勾梁不在话下,大可借着鬼怪幌子杀人。”
傅春竹临上山时,想了一会儿,拉住平安耳语一番,只身一人去找杜念安了。
那年轻人却不在院子里。
傅春竹路遇山野樵夫,问了几句,才在后山崖下发现了他。
杜念安跪在新坟前,手上一扎扎烧着纸钱。
傅春竹在他身边蹲下,见他活着,这年轻人并不吃惊。
傅春竹有些欣慰:“看来昨夜里,你并不是杀错了人。”
杜念安没有发话。
他今日眼上又没蒙布条,看到那只青鬼从坟后坐起,慢慢朝这边而来。
他额上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