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傅秋桐拣了条小径进园,他脚踩上石桥,见桥尽头的祠堂里,居然映了点烛光。
佟老爷府邸后面,连着的这片荒园。
先前是某任州官的住所,离任后久不居人,园子就慢慢荒废下来,枯藤野树杂乱无章地长。
傅秋桐推开祠堂,头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双皂色靴子搁在他脑袋边,靴面绣着团云的纹。
他顺势推了一把,那死人的脚,便连着身体,在梁上打起了摆子。
旁边有踢翻的脚凳,不知这苦主什么事情想不开,轻易投環了。
佛前灯烛还点着,傅秋桐看那蜡烛纹样精致得很。早晨,方还在他桌案前摆过。
傅秋桐任蜡烛烧着,手抬高,举灯笼照那梁上人的脸。
吊死的脸,大多没个人形。
傅秋桐还是认出来了,死人叫佟策,佟老爷侧室生的儿子。
佟老爷在家里设了家塾,请傅秋桐来教几个孩子。
佟策算是伶俐的一个,爱耍小聪明,其他几个兄弟很是看他不惯。
傅秋桐暗忖,怪不得今日不见他来上课,原来是孤零零吊死在这儿。
他也无心去管,本来进这园子只为取条近道,他还赶着回家。
傅秋桐到家时,院里居然清清冷冷,连自家娘子都没出来迎接。
管家上前接过灯笼,傅秋桐问:“人都去哪儿了?”
管家应道:“都在后院水榭呢。”
“哦。”傅秋桐长长应了一声,抬脚往那边走。
水榭修在平湖之上,傅宅得地势之利,向天公借了这一片湖光。
傅老爷及夫人,还有他家小妹,此时都在水榭上,围在一圈不知在看什么。
那水榭当中,居然有一口井。
傅秋桐朝那边走,井里不时有金光,一明一灭,像是里头有活物呼吸。
傅老夫人先看到他:“怎么回来这么晚?”
“佟家几个小东西才学有限,讲起书来耽搁了。”傅秋桐走到父亲身边,“又醒了?”
他问的是井里的东西。
“唉。”傅老爷发愁,“这回怕是真要醒了。你代青臣捉刀多年,人家兴许也察觉了。”
傅老夫人有些撒气:“青臣呢?还没回来?”
管家赶紧应道:“傅贵已来信了,说是明日舟船可到钱塘。”
……
春水将苏时,傅春竹回到了钱塘。
一路舟船颠簸,平安不服水土吐了很多次,沿途风光都顾不上瞧。
傅春竹宦游多年,虽谈不上近乡情怯,可心知水湾尽头就是家了,却不着急赶。
反而遣了傅贵,先回去通报一声,自己洗洗风尘,明日再上门。
傅贵心里急,他跋涉多时,才辗转打听到傅春竹行踪。
好不容易把人请回家,这祖宗却不肯进门:“老爷病重!公子就早些回家,让家里人安心吧!”
“我又不是郎中,身上又没救命的药丸,回去能抵什么事?”傅春竹挥手赶他,“那老头子命硬,不会断气的。”
好不容易将人推出去,傅春竹便嘭地摔上门。
他背还抵在门上,似乎是怕傅贵不死心。
好在,外面嗷嗷喊了两嗓子,见人实在不妥协,便作罢了。
平安趴在桌上没什么力气:“公子,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您父亲。”
“他能生什么病?”傅春竹离了房门走过来,费一番口舌,嘴巴都干了,“就是骗我回家罢了。”
平安又疑惑了:“那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啊?”
他想起未出汴梁时,年年除夕,都是他跟主人零星两个人过。
傅春竹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他指尖敲着桌子,“可别被吓到,我们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外面又有人敲门,傅春竹以为是傅贵不死心,门打开,却是小二送来了菜肴。
傅春竹久不闻乡味,当即食指大动,不忘推了盏碟,在平安面前:“尝尝,花雕红烧肉,陈年的花雕酒作引子,烧出来的肉,肥而不腻,别处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
平安一戳筷子:“果真好吃!比樊楼的厨子烧得还好!”
傅春竹得意。
刚要催小二送酒来,余光觑见窗外一白衣公子飘过。
那人宽袍大袖,走得匆忙。
可行动再疾,傅春竹也瞧见了,擦身间,他分明从旁边老婆子身上取了点什么。
平安嘴里肉还没咽下去,就见傅春竹几乎是燥急地冲出去:“前面那个,你给我站住!”
那人居然还真听话地站住了。
他回身看傅春竹:“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傅春竹瞧清他的脸,顿时就惜了:“大……大哥?”
“大大哥是谁?”白衣公子很好脾气地问。
傅春竹见他装傻,索性拽过他衣领,几步将人拖进了酒楼。
他一身风尘,几乎要被当成了外乡人,沿桌三五妇孺见他如此粗鲁,都要报官了。
平安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突然的,一个陌生人,就被傅春竹摆到他旁边。
平安有些犹疑,将最后一块红烧肉推过去:“您是……公子朋友?”
白衣公子笑:“哪里找的小厮,怎么跟你一样憨里憨气的?”
傅春竹鼻腔里哼一声:“你刚刚偷了什么?”
平安惊讶,眼前衣冠楚楚的人,居然是个贼。
傅秋桐先是看了桌上菜肴一眼:“这些东西,家里芳婆都会做,何必在外头费银子?”
平安惊讶,这人似乎还是主人家人。
傅春竹不跟他废话,伸手上前,就要往他身上搜东西。
傅秋桐任他扒扯,没几下,傅春竹就失望了。
果然,他大哥还是跟先前一个样,赃物没叫他找着,身上钱袋也不见一个。
他正色道:“我看到你偷人家婆子东西,藏哪儿去了?”
傅秋桐整好衣襟:“我哪里是偷东西,我是在救命。”
傅春竹分明不信。
傅秋桐道:“魏家小娘子今日生产,那老婆子是难产婆,她从魏家宅子过,将那婴儿生魂偷走了。若不是我,魏家今日就是一尸两命了。”
他也不等傅春竹问了:“魏府自己来找我的,五十金保他一条子嗣,我这价钱很合理了。”
傅秋桐说话时,也不管平安在旁边,毫不顾忌家中秘事,被外人听去。
“行罢。”这番说辞,傅春竹是信的,他这大哥看着洒脱出尘,视金钱为“阿堵物”,可实际,爱财如命得紧。
傅春竹挥挥手:“是我误会了,你走罢。”
“这就赶我走了?”
傅秋桐倚在美人靠上,舒着身子,“钱塘县说大不大,既然阴差阳错撞上了,老二你不跟我回家?”
傅春竹这才恍然,傅秋桐这厮,就是故意在他面前偷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