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拍拍他的手:“公子莫急,这家员外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一直打听他们消息。”
她跟傅春竹道:“我确实认识。我那年还是俗家身,受那夫妇所托。去观音庙旁候着。等我去了,寺里就一个老僧,说庙里冷清,这些天都不见人来。”
老尼又道:“我就想。是不是走到他们前头了?本就是荒年,寺里没吃的,老僧当晚就下了山。”
“我在庙后挖野菜,等了两宿。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一对夫妇,那夫妇你们也认得,就是荣春记那两口子,一直没所出,来庙里求子来了。”
幸得荣老板和叶淑娘两口子,庙里长明灯,又多燃了几宿。
可再没多久,饥荒闹得更甚,一个雷雨观音庙就塌了。
王五叫道:“就是那和尚杀了他们!”
老尼摇头:“这我不敢妄言。”
“想必是了。”旁边薛贵也道,“不然一个和尚,哪有那么多金玉可卖?”
他跟周围人道,“可不止那玉晗呢!”
傅春竹摇摇头:“这僧人这把年纪,八年前也不年轻。陈振之正值壮年,料他也难得对付。况且。船上有血,凶案分明是在船上发生的。行船不比平地,他杀起人来,便更难了。”
忽然,傅春竹一愣,他心里头那点疑虑又翻上来。
船上有血,也未必是死在船上。
那娘子,那娘子不是待产吗?血会不会是小产的血?
傅春竹脑子嗡的一声,如果陈氏夫妇去观音庙,不为祈福呢?
她知道,自己将要诞下一个必死的孩子,所以,未出生就备下了玉晗。
傅春竹渐渐将事情理顺。
他们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奉给观音大士,可不料,人还没到,就死在了途中。
“三日后,在观音庙求子的叶淑娘,有感而孕,所以……所以念奴才注定要死!”
平安忧心看他:“公子,你自言自语什么呢?”
傅春竹越想越心惊,推开衙役,一下子跑出了公堂。
刘家门丁在他身后拦住人:“让他去!”
他冲堂上的知县大人喊,“我家老爷说了,傅公子若惹出事情,他一力担保!”
……
陈家娘子小产大出血,陈振之拼却力气来到观音庙,可最后,娘子和腹中胎儿还是死了。
他自裁在妻子旁边,也许观音大士不忍,庙里坍塌之际。降下铜钟,护了他们全尸。
傅春竹想,这会是真相吗?
取他钱财的和尚,余生潦倒。也得到了报应。
可若真如此,陈振之在怨什么?他想傅春竹帮他了结什么呢?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崔婆婆跪在神龛面前。
傅春竹不懂:“就算念奴是陈娘子腹中胎儿托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不死,这个镇上,孩童都很难活到成年。”
崔婆婆长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胡商来往,外乡人涌入,常乐镇几乎成空城了。”
“二十年来,每出生一个孩子,我都要算他们的八字。天命如此,常乐镇,注定要有人生下这个生来就死的婴儿。”
第一次,她将实情托出。
陈氏夫妇明理情愿献祭,他们是礼佛之人,若能解一方之厄,将孩子送给观音大士,倒也不是难忍。
“孩子没有被观音大士带走。”崔婆婆摇头,“既然观音不收,那我只好请下面的鬼差了。”
因这回来领人的,是地下的鬼神,她自然得千辛万苦,瞒着念奴家人。
傅春竹听明白了,心底仍不好受:“可为何会这样?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我不知道。”
崔婆婆摇摇头,“你听过百子帐吗?我幼年时,哪家哪户生了孩子,都用百子帐护着。一顶锦帐,镇上人来来回回传借。”
“可不知什么时候,百子帐不见了,许是经年用久了破了,或是有谁眼红私藏了。”
崔婆婆垂眸,“祖宗传统丢了,妖魔就要入侵了。”
……
“百子帐?”
荣老板疑惑,“这我当然听过,早年常乐镇生个孩子,都要它护着一宿。可这么些年,早不知流落到哪儿了。”
傅春竹坚持:“您这店里还有什么宝贝?全给我看看罢,也许现在它黑乎乎破烂烂,你瞧不出来了。”
“行罢。”荣老板让步,摸出把钥匙,“屋里的锁随便开,随你看去吧!”
傅春竹感激地点点头。
他把这荣春记,里里外外几乎翻了个遍。
天黑了,荣老板掌灯进来:“怎么样?找到没?”
傅春竹摆摆头。
荣老板道:“我就说了,不是这屋里物件。”
傅春竹累得半死,听这话,猛然想起。
对啊,物久会化形,他为什么一直拘泥于形呢?
他看着荣老板,想起他女儿念奴。
傅春竹平素不喜孩童,见到念奴却觉得十分亲近:“我懂了!”
他一拍脑袋猛然站起来,“崔婆婆错了,念奴根本不是命格不好,她就是百子帐!”
“什么?”
荣老板还没听清楚,傅春竹已经跑了出去,一见叶淑娘就问:“念奴呢?”
问完他就看到了,念奴靠在院里梨树下睡着了。
叶淑娘急忙跑过去:“这孩子!怎么睡在这里!”
念奴眼睛紧紧闭着,她手上还拿着叶淑娘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已经碎了。
叶淑娘抱她起来,往屋里走。
喊了几声都不应,她心底又惊又急。
傅春竹心道不好,她这是神识远游了。
念奴神识会去哪里呢?
县衙!
一出来就看傅春竹神色慌张,接着,他胳膊被抓住:“你赶紧去县衙一趟,问问知县夫人情况!”
荣老板一脸莫名,看傅春竹神色焦急,也应了。
将要走,又被拉住:“让您破费了,那块延珪墨,还请一并带去。”
荣老板疑惑:“带去何用?”
傅春竹有些惭愧:“将它用烈火烤熟,研成粉末,给知县夫人和酒服下。赵韩王之子妇怀孕时,用的就是此法。
荣老板嘴巴长了老大,却知道是救人的法子,狠狠心,拿了那墨去了。
……
念奴仍是未醒。
傅春竹坐在她旁边,跟叶淑娘道:“烦请替我备一只碗,盛满清水。”
叶淑娘此时只能信他,点点头去了。
回来,见傅春竹拿刀,在孩子手指划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斥责,就见傅春竹转身接过碗。
念奴指尖的血,滴在碗里。
孩子慢慢坐了起来,眼睛却还是闭着。
傅春竹自己手上也割了道口子,待血在碗里融合,他蘸起血水往眉心划了一道。
傅春竹闭上眼睛问念奴道:“你看到了什么?”
……
雨下了三天。
寺庙外,田陌看不出轮廓,整个镇子,都是泥泞泞的一团。
几个月来。都是这样的雨,有人往柴堆里添了把火,烟一下子就噌了上来。
柴火湿乎乎的,连带烧出来的烟都带着一股霉气。
锅里煮着不知道什么草根,一个半大小子端起来,啐了一口:“呸!苦得要死!”
他方吐出口,就挨了老大一巴掌。
他父亲教训他:“明日连苦菜汤都没有吃了!”
几个壮点的汉子,也饿得没有神气,拿比菜汤还苦的脸,闷头喝完了汤汁。
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汉子朝墙角吼了一句,“看好你孩子!”
墙角,女儿唯唯应了一声?
她连菜汤都没分得,乳汁干瘪得,已经不够喂饱孩子。
女人小心把孩子放进帐子里。
那帐子绣着丝线,红通通的,帐上绰了许多个嬉戏的孩童。
女人哺乳完,一声声哄着婴儿睡觉:“好好睡,睡醒了就能长成帐上哥哥们那么大了。”
好不容易哄得婴儿睡下,那女人起身离开,大约是去寺后,找点能吃的野菜。
寺庙暗昏昏的一角,放了顶红通通的帐子,帐子里白·嫩嫩的婴儿。
一百个婴儿,在帐子里陪着那小婴儿笑。
帐子外头,突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想吃肉啊。”
傅春竹猛然睁开眼,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他将二十年前旧事,看得清清楚楚,寺庙中央那口煮野菜的铁锅里,新鲜的人肉,正在锅里翻滚。
“那地方就是观音庙,庙后面有一口井,他们用澄水石,打捞出了孩子骸骨,重新归葬了,知县大人亲自主持的葬礼。”
平安拿着两个元宝,“这些是刘员外送的盘缠。”
傅春竹病了一场:“送去荣春记吧,一块延珪墨,一粒澄水石,也让他破费了。”
“荣老板得的可比我们多呢!”平安道,“那两样宝贝,刘员外算是全买下了,公子你就安心休养吧!”
傅春竹笑了笑,他脸上还带着病色的白。
延珪墨和澄水石,可以拿金钱计量。
可夫妇俩失去的孩子,怕是天地间,也没有东西能换了。
傅春竹那日怜惜地看那孩子,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念奴的身形慢慢软了下去,化为了百子帐。
叶淑娘抱着那堆金线绣成的玩意儿,哭得泣不成声。
傅春竹喝着汤药,又想起一件事:“刘员外怎么对我们这般大方?”
平安道:“这我也问了,说是作醮那晚,一位仙君入梦来,说常乐镇有贵人来访,要他好好招待。”
平安吐吐舌头,“公子你可不就是贵人嘛!不问清楚,我也不敢乱拿人东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