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眶红着,似噙了泪,“我没了法子,朋友也都离我而去。是周大人看我可怜,收在府里做个差事。”
孟长河听罢,跟钱英唏嘘一阵,难为他们家遭此大难,外头还幸存了一个小孙子。
张淮衣抹了下脸,“我听大人喊你孟先生,才敢认出来。”
他这厢难得见到故人,正抽抽噎噎说着。
银筝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差点撞进孟长河怀里,“大哥!快跟我去清乐茶楼,江大哥找到庙市那只妖怪了。”
她这般急躁,孟长河却岿然不动:“那些事,江蘅自己处理便好,我这边要领周大人去汴河。”
银筝疑问:“去那儿干嘛?”
孟长河道:“那妖怪的黑烟,伤了周夫人身子,她身体弱,得好好调养。”
这话倒是不假,只孟长河实则暗想,周夫人自卫时,反噬他的漫天大火,他在梦里已见过多回,真实得不似梦境。
兴许等周夫人病愈,自己还能从她那儿打探点消息。
银筝哦了一声:“你是想让河边那位柳婆婆,替她疗伤?”
孟长河点头。
银筝却依旧不肯放他去:“可茶楼那边事情要紧。江大哥说了,缺你不行。”
孟长河无奈,转身跟钱英交代两声,告诉他们如何去找柳婆婆,便被银筝拉着走了。
……
天光破晓,两人趁着晨光疾行。
银筝路上跟孟长河喋喋不休:“周家娘子可真是个人物,你知道吗?京城里大半的妖怪,都盯上她了。”
“那她身边岂不危险得很?”孟长河闻此住脚,“钱英还跟着他们呢!”
银筝急忙拉住人,“你别急啊!大哥你也知道,庙市上那妖怪只是给她点颜色瞧瞧,吓唬吓唬人。我还没跟你说,江大哥发现了什么呢。”
孟长河问:“那妖怪在清乐茶楼?”
银筝点头。
孟长河问她:“江蘅人在茶楼,方才也不见暗卫过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银筝脸上现出一丝红晕:“我把合魂鳞给他了,他想寻我时,我自然感应得到。”
那是她心尖上的一片鳞。
孟长河一惊:“你要靠它吸食天地灵气,那东西如此贵重,怎可轻易与人?”
他声音甚至带了斥责,“你修行多年,为了一个凡人,难道就不想成仙了吗?”
银筝不想受他的训,干脆捂住耳朵,催促道:“快些走吧,江大哥他们等急了!”
日上扶桑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蔡河边上的清乐茶楼。
汴梁城主街,每隔五十步,均设望火楼。
昨夜周夫人晕倒,江蘅刚把他们护送回周府,就收到望火楼送来的消息,迅速赶往清乐茶楼。
孟长河站在门口,还未进去,就感到里头丝丝凉气。
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孟长河进门,打眼一看,屋里坐的居然没有一个人类。
楼里全是妖怪。
满堂妖怪中间,倒是坐了一个活人,便是皇城司首领江蘅。
银筝几下跃到他身边,留孟长河一个,还在门口呆呆站着。
茶馆里的妖怪,看到孟长河,都很惊奇,一个个围上来瞧。
孟长河倒也任他们瞧。
忽然不知谁喊了声:“行了,别端着了,那小子不是人。”
话音才落,茶楼里的妖怪,便一个个都现了原型,本来挺宽敞的地方,登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女人声音响起:“变回去!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放你们进来,是看在同行的面子,再撒野我就把你们扔出去做成肉干!”
声音煞是耳熟,孟长河一看,原来是茶楼的老板苑娘。
几只妖怪哼哧哼哧几声,老老实实变回人形。
不听话的一些,被老板娘绣花砸了脑袋,也乖乖缩回去了。
孟长河看着这一窟妖怪,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招手让银筝那小丫头过来。
银筝却先看了江蘅一眼,才慢慢朝孟长河挪过去。
孟长河问她:“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又看了眼江蘅,“把我诓来,想玩什么把戏?”
银筝急忙摆手撇清自己:“是江大哥说有急事让我们过来,我真不知道他要干嘛。”
孟长河还要问她。
见江蘅起身朝这边走来,“孟先生,你别为难阿筝了,今日是我有事求你。”
他将一件物事,摆在孟长河面前,是一盏漆黑的煤油灯:“昨日在庙市,惹事的便是它。”
苑娘见状忙道:“它并无害人之心。是我整日念叨,汴梁城连月不雨,这镜子造出的幻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故而它才动了念头,吓吓周夫人,想请她出手帮忙。”
孟长河听她一言才知道,这茶楼里的清凉景象,只是一个幻世。
苑娘见他好奇,便道:“早年我得了一面镜子,镜里可映山川百景。”
她推开窗户让孟长河看。
本该立于市井的茶楼,楼外却不见车马萧萧,赫然立了一座雪山。
孟长河伸手探了会儿,外面凉意似能入骨,甚至有雪落在他指尖。
他关了窗户,回身问:“你们想请周夫人帮什么忙?”
银筝道:“孟大哥,你没发现吗?自熙宁六年七月起,汴梁城,几乎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
“昨日,你在樊楼门口碰到的小妖怪。江大哥说,它们是没办法,才去偷人类食物的。”
孟长河不期此事被人撞见,脸上一红。
又听江蘅道:“万物生灵,皆吞食风霜雨雪、日月光华以蓄灵气。现在天久不雨,他们灵气慢慢消散,已经维持不了生存。”
“许多妖怪忌惮天条,轻易不食人。可要再不下雨,万物失序。若有一两个修为高的,顾不及这些,开始吃人了怎么办?”
银筝帮腔,“对啊,四里桥巷子里,已经有妖怪吃人了。”
原来是这样,孟长河心道。
可他疑惑:“周夫人是鸾鸟成的精,以她的修为,怕是不能行云布雨吧?”
苑娘倚着窗牖,“她不会,可她有法子。而今来看,她是执意不肯帮我们了。”
她看了眼孟长河,意有所指,“自去年七月起,沐梁城降雨的日子不出十日,别说我们妖怪受不了,人类五谷也不得生存。孟先生,你眼见百姓蒙难,心中难道没有侧隐?”
孟长河预感不祥。
他左右看了眼银筝和江蘅,心中好笑:“你们找我来,是想让我想些降雨之法?”
身边妖怪齐齐点头。
孟长河苦笑,“若要降雨,便去请雷公电母。我一介凡人,如何帮忙?”
江蘅道:“此事找你,定然非你莫属。”
……
孟长河眉头一挑,待要问个明白,周围桌椅忽然晃了一下。
他站定身体,再一抬眼,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跑到了四里桥巷子里。
江蘅仍在眼前,跟身边小妖道了声谢。
走过来跟孟长河道:“这便是半月前,妖怪吃人的那条巷子。”
汴梁妖物,均入了皇城司名册,吃人的是一只野猪妖。
只是不知为何,那日之后,皇城司四处去寻,均不见它踪影。
江蘅道:“此次因周夫人一事,来到清乐茶楼,意外地知道了那晚发生的全部事情。”
他递过一个东西给孟长河。
孟长河一瞧,是一块暗卫的腰牌,已经被火烧掉一半。
江蘅道:“那日我们赶到,他的尸首已经被吃了,身上衣服也被灯笼点着,烧了个干净。原以为腰牌也一并烧没了,可没想,原来在它这里。”
他瞥了眼旁边小妖,孟长河细看一眼,方才知它便是那盏煤油灯。
孟长河问:“它看到野猪妖吃人了?”
江衡点头。
孟长河又道:“可这跟我求雨有什么关系?”
江衡道:“我跟你说过,汴梁城,四处找不到野猪妖的踪迹,只因它已经被人收了。我让银筝哄你前来,便是想请你帮我们请这个人。”
江蘅将话说完,孟长河发现,自己又坐回了清乐茶楼中。
满堂的妖怪,齐刷刷看着他,眼神甚是殷切。
孟长河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问道:“你们要我去找谁?”
银筝听了这话,却睁大了眼睛,“大哥你不知道吗?任公子回汴梁城了。”
孟长河恍然一惊,时隔三年,他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苑娘道:“我们本来也不想麻烦先生,只是,周夫人已与我们结下了梁子。左右无法,便只好求先生了。”
孟长河脑子发懵。
他先问了个要紧的:“那周夫人是什么来历?她认识任公子?”
一个妖怪叫道:“岂止是认识,她那身骨头,就是任公子给换的!”
换骨?
孟长河听了身体一寒,“这是何意?”
苑娘道:“就是剔去仙骨。她可不是一般的鸾鸟,她先前是为任公子导车的。”
有小妖道:“就是!人家之前可是仙呢!清高得很,从来不屑与我们来往。”
原来是剔骨。
孟长河暗想,怪不得她那身子骨,一副病殃殃的模样,灵气都走不畅。
孟长河想了一会儿,问苑娘:“若她都推辞,想必是任公子不好请。我一个凡人又如何能求?”
他想起熙宁四年,在会仙楼见到任公子的那一面,模样都没叫他看清。
“这任公子,究竟是什么人?”旁边妖怪咦了一声。
有小妖道:“他是昆仑山上下来的天神,你怎会不认识……”